月落重生燈再紅臺大「夜讀同窗共剪燭」開幕詞臺大中文系教授李惠綿

總是懷念那五年,迎著日夕上學、踏著月光歸去的夜讀歲月。

夜幕低垂之際,日間部學子下課的人潮,猶如「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然而夕陽映照的臺大校園並未因此而靜寂。不論是從羅斯福路正門,沿著挺直蒼勁的椰林大道,轉入古雅素樸的文學院;或是從新生南路側門,沿著廣闊操場旁邊的路徑走進普通教室;或是從舟山路小門,沿著低矮灌木的圍牆進入共同教室;都會看到教室窗櫺透出的光波,格外顯眼。至今仍記憶清晰這樣的畫面:誨人不倦的老師,在燈下苦心孤詣地傳道授業解惑,恰似佛法大師的法脈展轉相傳而不絕,燈火相續而不滅……。

臺灣大學夜間部走過半個世紀之久,彷彿形成一條綿長的時光隧道。我的生命隧道似乎註定要與這條時光隧道連結。民國49年,臺大首創正規學制的大學夜間部,第一次對外招生;就在這一年,我呱呱落地,來到「人身難得」的世界,十個月大罹患小兒痲症,註定半生艱困的求學生涯。民國68年,臺大夜間部已經轉型為新制,我因大學聯考名落孫山,參加北區大學夜間部聯合招生,正式進入這條隧道。我萬萬沒想到,在建國百年之際,回顧「夜讀同窗共剪燭」的歷史時刻,我得有機緣代表畢業校友,致上惜別之情。感謝夜間部郭瑞祥主任、教務處楊華洲組長及陳昌枏先生的邀請。

夜間部從起點到終站,恰與我的生命之河平行流動,這個教育體制對我的學術生命產生巨大意義。當年我以體育成績60分智育成績第一名畢業於臺北縣新店崇光女中,大學聯考落榜,幾乎讓我一蹶不振而想絕食了斷。我那如師如母護持將近40年的恩師-趙國瑞老師,親自煮一碗我最愛的新鮮魚湯,端到床前,語帶哽咽地說:「惠綿!天無絕人之路,你得先活下去!」考取臺大夜間部中文系,讓我找到寬闊的海港停泊,彌補聯考挫折,繼續求學。事實上,夜間部學制也讓許多學子找到另一條路徑,譬如考取日間部私立大學,因為家境清苦,選擇就讀夜間部,學費便宜,又可以半工半讀。當然也有嚮往臺大學府,慕名而來。總之,臺大夜間部學制讓我們在人生轉折處,開啟另一種可能。

夜間部除了上課時間和受業年限不同,師資並無差別。我何其有幸,在臺大學府,拜識中文系許多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的老師。知識的傳授,心靈的啟迪,燃起我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熱情,夜間部成為我攀登學術山嶺的轉驛站,讓我得以更上層樓,完成臺大碩博士學位。就我所知,夜間部中文系畢業有三位留系任教,一位是洪國樑先生,退休後轉任世新大學,接掌文學院院長;一位是即將於今年八月上任的主任李隆獻先生;我的同學楊晉龍先生在中研院文哲所擔任副所長。我並不是從少數的學術人才,檢視夜間部學制的成效,而是藉此說明,這個園地所培育的學子,畢業後不論是升學或就業或走入家庭,都具有一種「啟動性」與「延展性」的可能。我知道,為數不少的畢業生,以臺大夜間部的涵養訓練,在臺大行政體系及其他職場發揮長才,各領風騷。

民國83年,我取得博士學位,留系任教,在日間部擔任兩班大一國文,並在夜間部(1999年併入進修推廣部)中文系講授「詩選及習作」,長達十餘年的歲月。這是我以教師身分,再度進入這條時光隧道,有更深厚而緊密的連結。我記得第一次拄著拐杖站到講臺上,我的開場白是:「即使我當年榜上有名,絕無能力考取臺大。如果不是聯考落榜,我不會到夜間部讀書。因為有夜間部學制,我才能在高中努力耕耘的基礎之上考上臺大,在這遼闊寬廣的校園,重新規劃自己的生命藍圖,今天才能重回夜間部執教。人,往往必須置之死地而後生,我用一步一腳印,證明『危機就是轉機』。」 我以回饋母系的心情,向學生傳遞這份信念。

我教夜間部第二年,遇到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我的導生伶伶,因為某位老師沒收到她遲交的作業,該科被當,導致二分之一不及格。下學期開學前,接到她的電話:「老師!我被退學了!您這麼關心我,我應該向您說聲『再見』!」電話一端痛哭失聲,我直覺她說再見是要尋短,溫柔地說:「伶伶!不可以對我說再見,去補習班,暑假再考,不一定要回臺大,但一定要重回校園。」由於曾經與伶伶單獨談話,知其親子關係不佳,當下警覺探問:「你的爸媽知道到這件事嗎?」她啜泣:「不知道,知道了會打死我,趕出家門。」我再問生活費狀況,能否自我管理?她非常坦白:「剩下三萬元左右,我會亂花錢。」我毫不遲疑當下提議:「既然如此,存摺印章交給我保管吧。」伶伶自首:「還有提款卡也一併交給您!」我暗笑自己百密一疏。我們約定每週只能領取一千五百元生活費,她簽名我記帳;如果用完,我會支借,等到大學聯考結束,利用暑假打工歸還。伶伶退學之事瞞著雙親,偶爾還能獲得當月的零用錢;直到考取大學,居然還有餘額。當她前來取回存簿時,我送個小紅包,題了字句:「祝賀伶伶重新啟航,而今而後頂天立地!」

私立大學四年,伶伶白天上課,課餘兼差。超商服務員、教學助理、補習班雜務、洗車、家教,無所不為。筋骨心神雖勞苦,仍有優異成績。那年母親節,伶伶不約來訪,進門時含羞帶怯:「老師!我只買得起這一朵小小的康乃馨。」那朵粉紅色的康乃馨尚未開展,花蕾如拇指般嬌小玲瓏。聽到「只買得起」四個字,看到伶伶遠從陽明山騎摩托車風塵僕僕的模樣,非常不忍。我說:「今年我家客廳只有這朵康乃馨,一枝獨秀呢!」

伶伶大學畢業後,從事人力資源教育訓練的工作,多年後自覺學有不足,有意繼續深造,考取中山大學人力資源管理研究所。她以兩年的時間,每週六日從臺北搭乘高鐵到高雄上課,半工半讀的研究生涯,終於完成碩士學位。她題字寄贈一本,我手上捧著這本隔行如隔山的論文,回想當年那位被退學向我說「再見」的女孩,而今已經是外商公司人力資源部兼管理部的經理。她用長達十餘年的淚水和汗水向我們印證「一枝草一點露」。

輔導伶伶,我發現自己教學的意義:在大學殿堂,我不只要成為經師,更要成為人師,牽引這些與我結緣的學生。然而,找到教學的意義不等於找到生命的終極意義,我內心深處對身體不自由,總有一種難以釋懷的遺憾。幾年前我接受一種心理治療,稱為「家族排列」(Family Constellation),這是由德國當代大師伯特‧海寧格(Bert Hellinger)的創發。海寧格發現每一家庭都有一股隱藏的家庭動力,家庭中的每一個成員都會受到這股動力的影響,而這個動力是在家庭集體潛意識(家族意識)的深處,一般人不容易察覺。家族排列的功能,就是要協助我們辨識家庭背後的動力狀況,把隱藏在集體潛意識的動力,藉由這個方法帶到光亮的地方,重新找回家族中已然失序的「愛的序位」。這個治療,呈現我前生壯士斷腕般的誓願:「即使來世斷手斷腳,我也一定要照顧那些離亂孤苦的孩子。」我從那次的心裡治療,頓悟「一身形殘,許願而來」,不覺淚濕紅巾。我這才找到教學工作的意義與生命終極意義的融合。原來我用眼淚書寫的生命,不僅是要自我度化,更是要度化年復一年、送往迎來的莘莘學子。  

我今生所以能夠實踐前世的願念,要感謝臺灣大學中文系師長的栽培與提攜。承蒙當年師長們不棄,將我留下,讓我得以在臺大安身立命,盡我所能發揮心志。天上人間,我永遠銘感在心。更要感謝臺大夜間部,因為我在這裡收拾挫傷的眼淚,重整生命山河;我在這裡獲得「知識的寶藏」、汲取「愛的動能」。這條即將成為歷史的時光隧道,可以被封鎖、被塵埋,但是它傳遞給我們的「火種」,已然成為永不熄滅的熊熊「火炬」。

明代湯顯祖撰寫《牡丹亭》劇作,女主角杜麗娘在風雨蕭條的中秋佳節離魂歸天;彌留之時,最後一句唱詞是「怎能夠月落重生燈再紅?」埋下杜麗娘還魂回生的伏筆。而今回首臺大夜間部的時光隧道,依稀遙見隧道內閃閃投射的光影,彷彿聽到聲聲不絕的人籟。我默默許願,期待月落重生燈再紅!(2011年6月1日寫於「坐忘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