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愉快的學術風景:曾永義教授專訪

摘要:曾永義教授於今年七月份榮膺第三十屆中央研究院院士,是首位以戲曲研究與俗文學專業獲得院士殊榮的學者。曾永義教授為國內重要的戲曲研究學者,研究領域涵蓋中國、臺灣戲曲、韻文學、俗文學、民俗技藝等,尤在中國戲曲史的考察與溯源,劇種的發展與變遷,以及臺灣在地戲劇文化的調查、保存、推廣上,有深厚的貢獻與影響。我們期待曾永義教授日後在戲曲研究上的研究貢獻,更期待有志的學者,延續著曾永義教授的治學理念與人文思考,在戲曲研究、本土傳統藝術的領域播種、耕耘。

正文:曾永義教授於2014年7月份榮膺第三十屆中央研究院院士,是首位以戲曲研究與俗文學專業獲得院士殊榮的學者。曾永義教授為國內重要的戲曲研究學者,研究領域涵蓋中國、臺灣戲曲、韻文學、俗文學、民俗技藝等,尤在中國戲曲史的考察與溯源,劇種的發展與變遷,以及臺灣在地戲劇文化的調查、保存、推廣上,有深厚的貢獻與影響。曾教授之弟子更遍及海內外各大專院校,賡續曾教授的治學理念,持續地在戲曲相關領域耕耘播種。

投身戲曲研究的機緣

胡衍南教授曾以「亦儒亦俠亦老莊」來形容曾永義教授豪爽俠義,卻又澹泊隨和的性情,曾永義教授回憶起早年在台大中文系求學,而後走入戲曲研究領域的過程,其中亦充滿了種種性格與機緣的聚合。

「『人棄我取』這四個字,對我有很大的影響,我喜歡從事愉快的事,因為我性格中,有一種『不與人爭』的特質。」

因為曾教授「人棄我取」的哲學,報考大學時,他選擇了當時較冷門的中文系,在張敬老師與鄭騫老師的影響下,選擇當時臺大中文系尚未開授專業課程的戲曲研究,成為終生的學術志業。在曾老師的散文《椰林大道五十年》中,曾回憶就讀研究所時,張敬老師如何在中文系第九研究室中,為他逐句講解《長生殿》的光景。

投身戲曲研究領域後,曾永義教授深刻理解,戲曲乃是一項綜合性的藝術,有其廣深博大的面向:「戲曲是韻文學的最高成就,更涵涉了多種藝術形式,可以說沒有一樣中國文學的體類,不被戲曲所應用、涵納。」

曾永義教授開始投入戲曲研究時,戲曲研究在中文學門裡,仍是相對年輕的領域。「若以王國維先生的《宋元戲曲史》作為起點,不過五十餘年,當時臺灣各大學中文系開授的課程,在文學史上也只延伸到元人散曲。」幸得當時臺大中文系諸多良師的培養,讓曾永義教授能以堅實的基礎,探求、解決戲曲研究中的問題。1973年,曾永義教授奉時任中研院史語所所長的屈萬里先生之命,主持「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藏俗文學資料分類編目工作」,主持計畫期間,曾永義教授博覽為數過萬的俗文學相關資料,成為日後撰寫《俗文學概論》的學術積累。也因此曾永義教授十分重視學術上的基礎訓練,堅實的方法與態度,成為他指導門下學生的基本要求。

戲曲研究的治學與教學

投身戲曲研究雖是偶然,但透過多年的論證與探源,曾永義教授不只奠定了戲曲研究嚴肅的學術地位,更釐清了戲曲史上前人種種眾說紛紜、懸而未決的問題。曾永義教授曾在林鶴宜教授《明清戲曲學辨疑》一書的序文提起,學術研究需為自身設立主軸,圍繞著主軸延伸出的探索方能整全而不瑣碎。對於曾永義教授來說,在戲曲研究上,他所關注、設立的主軸是什麼呢?

「就我自身的研究來說,戲曲、俗文學、傳統鄉土藝術,是我關注的三大區塊,其中的核心其實仍是戲曲。俗文學與傳統鄉土藝術,可以說是兩種庶民文化的重要表現,是戲曲文化開展的重要根基。」

在知識範疇的界定、研究方法的運用,曾老師有其獨到的理解與原則。「我覺得第一,是定義的問題。」他舉例說明,某些學者認為俗文學、民間文學、通俗文學應當分屬不同體類,在他看來其實是勉強、不合理的。

「俗文學的概念,即可涵蓋所謂『民間文學』與『通俗文學』的內容,在定義不清的狀態下強行分類,往往顯得捉襟見肘。」

經過「定義」之後,隨之而來的即是「研究範圍」與「分類」的步驟,在材料範圍劃定清楚、材料內容分門別類之後,即能顯現綱舉目張的效果。在論述方法上,曾永義教授非常重視「正名」的功夫:「例如『神話』與『傳說故事』有什麼樣的分別?『民間故事』所指涉的範圍又是什麼?」在經過「定義」、「範圍」、「分類」與「正名」之後,在實際論述過程中,更須留意「歷史性的根源發展」與「文類的個別特色與質性」。掌握這些要目,我們可以看出曾永義教授不僅以宏觀的角度、文學史的視野,全面把握研究材料的特性,同時也留意對個別文本、作家的微觀與細讀,開啟了廣博而細緻的研究視野。

除了自身的研究成果之外,曾老師對於門下學生不遺餘力的提攜與栽培,亦為他人所稱道。「我能夠發現每個人的長處,也能夠把自己成就與大家分享。」曾老師對學生扎實嚴謹的訓練,自是不在話下,但他因材施教的原則,更讓學生能在適當的領域開創獨特的學術視野,因材施教只緣於體貼與通達,不必在於無私與包容。

傳統文化的研究與推廣

曾老師對於傳統文化的保存與推廣、民俗文化的海外輸出與交流,對傳統藝術家藝術成就的重視,更是他在學術領域之外的重要成果。這持續多年的文化工作,其實是與曾永義教授的知交,著名的音樂家許常惠教授,共同努力的成果。「我們當時深深感受到,臺灣鄉土藝術文化的急速沒落與凋零,因而喪失民族自信,忽視文化根源的時代情緒有關,另外一個因素,更來自於早期政府對鄉土、本土意識的忽略與壓抑。」身為知識分子,曾永義教授認為藝術文化是民族、族群的根基,「中華民俗藝術基金會」就在這樣的動機與思考下成立了,基金會結合了來自各方的研究者,針對各自的專長領域,積極地推動臺灣傳統藝術的文化調查與維護。

「我們在文建會的國家文藝季,一連主辦了四屆的民間劇場。邀集了各方的傳統鄉土藝術團體,在中秋前後做大型的聯演。」

1983至1986年之間,他以宋代的「瓦舍勾欄」的展演形式為基礎,以「廣場奏技,百藝競陳」為概念,開啟了一扇「動態的文化之窗」,重新讓民眾接觸、認知傳統文化藝術的精髓。這樣的創舉獲得學界、民間的陸續響應,例如學界重新關注這從前被忽視的領域、各大學陸續成立民間藝術的相關社團,甚至在校園中模仿民間劇場的形式進行展演。除了喚起大家對傳統藝術文化的重視,基金會也舉行多次國際規模的傳統藝術研究會議,將民間藝術的調查與研究學術化。曾永義教授也邀請民間藝術表演者至大學講演,透過與民間藝人的直接接觸,引導出學生對本土文化的興趣。這段時間的耕耘與推動,重新鼓舞、激勵了臺灣傳統藝術文化的生機。

除了在臺灣內部的文化活動,1986年,曾永義教授擔任國家建設研究會的文化組召集人,更提出了「以民族藝術做文化輸出」的主張,進行積極的文化外交,親力親為,帶隊至歐美、亞非、東南亞之大學與文化機構中巡迴演出,並作學術交流。

「我相信這是我『書生報國』的方式之一,是可以把我們的傳統鄉土藝術,推廣到世界。」

曾永義教授「書生報國」的文化志業不止於此,除了傳統藝術文化的保存與推廣,學術化與國際化,多年來,他也以文章推介戲劇展演、書寫觀劇心得、為戲劇研究專著做序,超過三百篇的文章,分別收入《說民藝》、《戲曲精眼錄》、《藝文經眼錄》三書,其中從學院到民間,從書房到戲臺,在曾永義教授的身上,有了最自然的融會與結合。

人間愉快的學術風景

被擁戴為「酒党党魁」的曾永義教授,不只一次在文章中,在生活中,提倡他「人間愉快」的哲學。他所謂「人間」即是眾生你我他所生活的世界,「愉快」是油然生發的舒服。「人間愉快」在他的哲學下,是一種既有擔負,亦有包容的姿態。從訪談中,能夠深切感受到他對於相互合作的戲曲界同仁、民間的表演藝術家、以及學界師長學生的熱情與關懷。曾老師也笑談,他此後寫學術領域之外的愉快文章,要多寫「酒党党史」、「酒党党徒列傳」,以及藝文界朋友的交遊趣事,希望為當代的人文風景留下了記錄。

「有些人誤解我是無酒不歡的酒徒,其實在我的想法裡,酒不過是一種隱喻。其實『杯中有物皆酒』。我喜歡的,是人與人之間相遇相合的一種交融與感通,而酒,正可以很快解除人與人之間的藩籬與隔閡。」

甫獲得院士榮銜的曾永義教授,以澹泊平常,自我勉勵的心態面對這個榮譽。「如果一個名銜,能夠讓你自我尊重,在學術上鍥而不捨,不因此而停頓,我想這是其價值所在。」

正如曾永義教授所言,他的戲曲研究事業仍在持續進行中。下一個階段的研究重點,他將重新梳理中國、臺灣戲曲史的問題,建構更為完整的戲曲發展脈絡。此外,曾永義教授認為明清傳奇的研究,仍存在著相當多的空白,例如作家的分類派別、作家的生平、作家劇本的藝術成就,同樣值得繼續深探與研究。我們期待曾永義教授日後在戲曲相關領域的研究貢獻,更期待有志的學者,延續著曾永義教授的治學理念與人文思考,在戲曲研究、本土傳統藝術的領域播種、耕耘。

曾永義教授年輕時偶然投身的戲曲領域,如今開出了豐美的繁花。在他「人間愉快」的哲學下,無論友朋學生,皆感染了他幽默豪情的胸懷。戲曲是綜合的藝術,也是「人」的藝術。戲臺上下,角色內外,不只是案頭的文字圖畫,更有人與人的遇合與交流。曾永義老師的學術成就與人生哲學,給予我們的不只是學術追求的堅毅與熱情,更有著人與土地、知識之間交融、感通、愉快的風景。(訪談、撰稿 : 馬翊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