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譽博士齊邦媛述懷:尋求永恆價值

諸位貴賓,感謝你們來看我回到一生工作、居住的臺灣大學拿最高榮譽。今天我白髮蒼蒼站在這裡接受一生最高榮譽,百感交集。回想1947年第一次看到臺大校門跟椰林大道,當時我黑髮披肩,剛從大學畢業,不知道天高地厚,孤獨寂寞,還是勇敢地來到臺灣。手裡拿著「毛筆寫在宣紙上的臺大助教臨時證書」,以為此後自己就走上了學術之路,但這條路卻非常地漫長、崎嶇。

在臺64年,我在臺大擁有從基層做到退休的完整資歷。期間看到臺灣最大的改變,是從一個文化到另一個文化到更多的文化。我所有的課都在教中西交流,包括:英國文學史、高級英文、研究所英文、翻譯…。我覺得很幸運,在最好的時候看見了臺灣的生機,看見了臺灣的可能,也幫忙創造了臺灣文學盛世,從1970年到1999年。

1972年臺大中文系跟外文系合辦中華民國比較文學協會進軍國際。我代表參加所有國際會議為臺灣發言。1949年政治大斷裂後,臺灣保持中國純正的文化,我們有最好的學術環境、著作,所以我和外文系、中文系許多同事共創比較文學會向國外發聲。從1960一直到1985年臺灣文學是國外漢學研究唯一的教材;我所編的《臺灣中國文學選集》是唯一的教材。

為什麼我們要這樣做?我兩次參加Fulbright exchange program,我們能夠教別人聽到,一定要有實際的東西。至今我仍鼓勵自己要有拿得出去的東西。所以我們有《筆會季刊》,至今已發行40年未曾拖期。因為我們相信,文化在文學上凝聚所有的心力應該持久不變。

1949年我為了婚姻第一次離開臺大,走入一個女子一生最困難的路:家庭與事業兼顧的路。其中的困難,如果你未曾經歷很難瞭解,我的兒女也很難原諒。剛才校長說我是齊邦媛女士。「女士」二字,可不容易,我寧可作老師、教授,但女士就有很多複雜的身分、複雜的角色、複雜的快樂、複雜的痛苦。

1949年傅斯年校長在臺大校慶說:「我們現在要辦一所真正的大學。為什麼要辦真正的大學?因為我們現在臺灣,退此一步便無死所。我們要貢獻這所大學宇宙精神。」政治大斷裂時,幾百萬人回不了家,幾千萬人在尋求未來的目標,這個宇宙精神是鼓勵也是自信,我們希望有這個能力。許多人渡海而來,將1949以前所珍貴的、所學習的帶來,所以臺大自從1949以後日漸壯大,成就今天的臺大。

我到臺大的時候只有1000多個學生。外文系僅有20個學生左右。我是唯一從大陸受聘來臺的一個小小助教,心裡想的「宇宙精神」代表了很多的希望、很多努力的目標,所以自從有機會以來,我就不斷地投入教育。希望把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帶出來看到我們必須要做的事。

我們能做什麼?我們能夠把臺 灣做成什麼樣子?這麼多年我們看到,今天臺灣在世界上,以這麼小的地位,創造出的文化地位,實在不是我們自己在這裡誇口。

在這個瞬息萬變的社會,我們還有不變的東西。今天,似乎所有的人都在談論科技的進步,都在談論那些優秀的人的成就。那些優秀的人都說:「我要改變世界。」可是我們自從來到臺灣以後一直在改變世界,一直在改變臺灣,一直使得臺灣進步;我們一直在做,沒有一天不做。我和那些朋友推動的,都是奠定臺灣文化真正的基礎。

最近大家都在談論賈伯斯,而我因為想要真正了解一個時代,所以也看了他的傳記,我看的非常有興趣。他跟他同時代的人一樣有夢想,可是他的夢想是從中間出來的,而我們當年的夢想是從基層出來的,兩者相當的不同。他們追求的是超越別人,超越一切的成功,這種超越的力量是一種熱狂,也是一種快樂,能得到如此的成功是非常高的境界,但最後他也會覺得:這樣大的星空,這樣大的宇宙,要如何才能夠得到最後的勝利?當他知道自己生病不久人世時,堅持找可靠的人寫傳記。作者問他:「你不是一個很重視隱私的人嗎?為什麼要把你的傳記寫得如此詳細?我會寫下你的許多優點和缺點,難道你不在乎嗎?」他說:「這就是我,我奮鬥的經過、我的夢想,我希望我的孩子將來能夠知道我為什麼常常不在家?我希望他們知道我做了什麼,希望他們了解我是怎樣的人。」看到這裡,我已經把書看完了。

我想,原來他那輝煌的,21世紀的成功,跟20世紀我的父親、我的祖父那一代的成功其實完全一樣。他想要告訴後代:我們做什麼,我們怎樣做;我們努力地做,我們用所能做的方式做了。我從他的傳記裡看到世世代代開創世界,做一個文化的成就時,就像賈伯斯所做的,將人文與科學結合,缺一不可;因此你不可能再回到原始洪荒的世界。

我直到跟朋友討論時才了解,人生瞬息萬變只是表面,瞬息萬變之後得到的是不變的東西,是永恆的價值。人間的情、愛、了解,實在是永遠、永恆不變的關懷。我真的很感謝臺灣大學對我有整體的評估,知道我所做的在這個校園,在牆裡牆外,都是為了尋求永恆的價值。我這一生用種種方式推行文學教育,一直用文學教育和永恆的價值跟青年朋友、後代苦口婆心地說:「我們必須這樣活下去,才有未來;無論臺灣多小,世界多大,我們有真正的宇宙精神。」這個宇宙精神並不是空言。對於年輕的學生跟朋友,我希望你們在進步的科學設備之下,能有時抬起頭,不要只專注在機器上;看看比你更小的學生、朋友,跟他們講講文學之美。你們一定要看看大的、厚的、專注的、有焦點的書;才夠思考大的、厚的、專注的、有焦點的問題;才能對世界做出大的、厚重的、有貢獻的事情,這也是我對還在教書的朋友最大的期待。

我很感謝當年臺大給我機會,讓我們(外文系)跟中文系可以合辦文學教育,用中文推銷西方文化,用西方文學來推銷臺灣的文化。我們變成了一個被人看見、被人了解的地方。希望年輕的老師們、未來的老師們能夠多多了解:無論機器有多進步、能做多流暢的溝通、擁有多新穎的形貌,人性的溝通還是最重要的。現在人都活得太久了,賈伯斯56歲去世,大家都很驚訝:怎麼他會在56歲就死去了?他還有30年的時間啊!但是當人能活得長久,我們要怎樣活著,卻是一門大學問。我們應該要好好地利用這些時間,我也希望未來的人性能和從前一樣,追尋更好的世界。

我一生所留戀的美好的事情已經過去了,譬如文學題材裡的等待。我們那時迷路的感覺、悲傷的感覺已經不在,連郵票都已經沒有人用了,將來想看到郵票可能只在郵票百年大展能看見。這些美好的東西,在形式上或抽象的看法漸漸都要過去,可是一環接著一環,這世界有不同時代的美好串成整個人類永恆的價值;瞬息萬變是必然,但永恆的價值也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