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屆臺大文學獎散文類首獎………藥癮

文:何承寯/哲學系第15屆臺大文學獎「墨響」頒獎典禮日前圓滿落幕,主辦單位藝文中心今年共收到133件作品,類別與以往相同,囊括小說、劇本、散文及新詩。今年4月先由學術界教授、老師評選出入圍名單,5月則邀請專職作家、劇場導演、文學雜誌編輯等知名作家、學者進行各組決審會議,每組選出前三名及佳作。文學獎作品集將於今年10月由臺大出版中心出版,內容包含所有得獎作品,敬請期待。本期校訊特別刊載散文首獎得主哲學系何承寯同學《藥癮》以饗讀者。

散文組評審資深作家林文義則讚賞同學們的散文品質:「臺大文學獎,自然是杜鵑花城好風景,彷彿遊賞臺大校園各式花種與樹栽。」他也感嘆文學創作常是青春、苦悶偶一遣懷,畢業後各行其業,逐漸忘卻文學所愛。希望同學進入與學校全然迥異的大社會,能持續以文學獎為自我期許。

藥癮

感覺很糟,像是離生命好遠。

剛剛我還躺在床上,就像任何其它這個時候應該躺在床上的正常人,鐵門也關得好好的,每一道鎖我都有上。可是回憶就像空氣……就像空氣,於是我就把那些可鄙的遺憾吸進我可鄙的腦袋裡。這些瑣碎的往事,像黑棘蟻齧噬我的腦前額葉,每天早上我都懷抱憎惡的情緒睜眼,起床成了一天中最令人難過的部分。

醫生開立的診斷證明長的像一條臭鞋帶,像某種宣言,挾著我的自我認知一吋一吋塞進我的喉嚨。藥物也並非在每一個晚上都善盡它的本分,有時就像播種在沒有養分的土壤,長不出睡眠的新芽。我是滴在宣紙上的墨汁,逐漸暈成死亡下的一個圓。

死亡。我提到了……死?這不是我的本意,其實我只是越來越冷。這裡冷的像地獄深處的冰窖,我是掛在鐵鈎上的屍體,渾身覆滿晶亮的白霜。我應該把溫度調高一點,抓一大把安眠藥填滿自己的胃,讓口腔充滿苦味,喝很多的水,像服毒自殺,一覺醒來又是一次自殺未遂。現在冷氣機的遙控器擺在電視上面,我卻無法起身,否則薛西佛斯的巨石會滾落窠臼的深坑,而我缺乏重新積聚起睡意的耐性。但我不能讓「耐性」這個詞成為改變對自己意識的堅持的理由,當然也不談心事,因為話一出口,我就成了迷失在國立美術館裡的春宮畫家,順著顴骨浡浡流下日益嚴重的力不從心。我應該了解,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疲憊。

失眠是如此侵擾我,使我遲鈍的像耆老手裡鐘擺似悻然揮動的馬球桿;它對待我,像對待它生命中的第二個處女,現在它弄痛我了,我感受到它的強壯,它在我甩頭想叫的時候強吻我,逼我咀嚼它噴出的鼻息,它真的弄痛了我,它不是紳士,它是黷武的莽夫,三叉戟是它的牙籤,解讀一首絕句不需要第兩種涵義,它說我的表情令它沸騰,光用想的就足以讓它牙關緊咬,它從我惶惑的眼眸看見了自己的氣燄。

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像是另一個站在牆角的人,看見自己倒在床上,臉和枕頭像兩塊互相擠壓而變形的板塊。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只能擇其一,這是兩種相悖的感覺:「受不了」代表外在壓力致使你無法承受;「忍不住」意謂你心中即將破繭而出的無法壓抑的衝動。前者是由外入內,後者是由內往外,這未免殘酷,在春分,連感覺都得經過篩選。實際上,我能擁有兩種感覺,只要我撕裂綢製的衣裳,袒露我敏感的胸膛,這兩種感受是可以互為因果,因為外在過重的壓力引起我心中滿溢的衝動,或者我內心無以名狀的衝動使我表現出不被接受的舉止,而招徠負面的外在壓力。

我是一顆耗盡的鹼性電池,吃力的運轉眼球,聚焦在剛才倒下前事先理性地摘掉的黑框眼鏡。它無言的攤開在起皺的床褥上,沉默的像秘密,像靜物畫冊裡的一幀素描,我開始尋找它在光線下的黯影,可是沒有,好像上帝不願賦予它藉著影子證明自己真實存在的權利。鄉村音樂也只是像一把剃刀,深刻了這齣情境下象徵悲哀的線條。

我是天地間的芻狗,真空包裝裡的蒟蒻條,感覺一樣不真實,我行走在一個顛倒的世界。安眠藥丸殭屍似的一字排開,一顆接著一顆朝我跳過來,啜飲我的青春。曾經我為了追求更恍惚的快感而增加安眠藥藥量,結果造成清醒後整天的沮喪。不要試著批判我。我抗拒過,我去藥房收購抗組織胺類成分的藥品替代安眠藥,那天晚上我一次吃了三顆,睡了16個小時,起來時不安全感像暴漲的溪水潰堤了我的自信,薩德侯爵裸著身子在我腦裡大步繞圈蹀來踏去,鵝毛筆筆尖沾著處女的血,藏在窗櫺後的人臉充滿性意味,我記不清楚他們的長相,只知道他們有很多人,我無法叫烏雲褪去,透出晨曦,我幾乎失去行為能力。

我無法踱入那夢的罅隙。只有一個塔頂的古堡迴盪著伊比鳩魯的尖叫,越過我的耳蝸在顱內馳騁,濺起一幕幕睡了的舊慟。印象中,曾經一切都是如此值得等待,但事實上,現在回想起來也並不是那麼好,憧憬像面頹牆上斑剝的油漆大片大片掉落……

於是男孩離開,幻想當他回來時,他的母親會憔悴的坐在壁爐前,像湯姆歷險記裡的波莉阿姨,火光映照在她因為小湯姆的出走而滿佈遺憾的臉上。可是男孩錯了,他的母親不是波莉阿姨,他的母親就只是他的母親,而她從不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抱歉。

…恐怕我再也見不到光了,我會雙腿一攤,往後栽下去,倒在那個沒有太陽也不需要夢想的地方……

我死了嗎?料想根本沒人看得見我,我以為的那些事其實沒發生過。一個陽光照不進來的房間。際遇將我的情緒切成一片片,有條不紊的灑上湖面,我感到有趣,但接著它們往下沉,不用到下個世紀,我現在就已經撈不著它們。

我乖戾的眨巴眼,房間白茫茫的一片,但不是煙,空氣中沒有上帝應許的諾言,大概是我的淚,但我並不傷悲,因為惆悵造成的失落需要更多失落才應允解脫。肩胛肌在沒有我的指示下擅自抽泣,看來它自有主意,我聽見埋在牆裡的水管中流動的水聲,那不同於潮汐拍打崖面激起的浪花聲,不同於迷霧中的溪水涔涔,比較像我的喘息,像一條蹦出魚缸的錦鯉,尾鰭無助的擊打櫸木地板,像濕婆神踩著冰刀在我腦勺上跳躍時的哼歌——來自南亞的神祇——在各種刻劃祂形象的藝術品中,祂單足著地,身姿綽約,四隻纖手屈伸分合,翩然起舞,但沒有人希望祂跳舞,因為其舞蹈象徵著世界的毀滅。

我無法不去想抽屜裡的那一袋安眠藥。停藥之後的戒斷症狀讓我像個被毫無靈性的惡童掏空的撲滿,棄至溝渠碎裂片片;生命的期許探出兩隻著白襪的細腳,自顧自朝離我相反的方向遠颺。難受的緊。我賭咒過,再也不碰那些經過核准的毒藥,我真的賭咒過……可是,嗚,我不是有意的……寂寞動搖我,藥物侵蝕我,歲月磋跎我,吉米.哈利哄騙我,他和他那天殺的大地系列誆了我鵝黃的童年,而且他根本不叫吉米.哈利,去他的。

好了,我必須藉著藥物讓自己冷靜……但為什麼?好讓自己想起過去的痛苦,然後再一次癲狂?然後我又會再一次冷靜下來,無庸置疑,我一定會。天呵,有一天我會用頭撞玻璃,以為是玻璃流血,拿衣服瘋狂擦拭上面的血跡,用破布袋裝著它們衝進急診室,尖叫:「這裡有垂死的二氧化矽——」擔心一切可能都來不及了……

我無法再獨自度過漫漫長夜,寂寞是孟加拉虎,啃我的肉飲我的血,我一個踉蹌,幾乎倒下,傾盆的落葉將我淹沒,來不及錯愕,張口就被嗆了滿嘴濘土,我被埋在狗村的盡頭。我不自覺的從床上起身——這是事實,根據佛洛伊德的主張,潛意識才是支配人類行為的主要因素,而非理性或意識——走去拉開抽屜,看著藥包,上面印有全世界最溫馨的指示:「每日一次,睡前用,口服,用藥後請勿喝酒,駕車或操作危險機械」。成交,我心想,連副作用一欄裡的恫嚇都顯得窩心:「眩暈、嗜睡、精神紊亂」。所有的救贖都有其代價。

現在生命能包含的所有希冀全摻在安眠藥裡了。我打量那顆捏在指尖的圓錠,想要洞察它背後隱含的背叛與枷鎖,但我是浪漫派,終究咬下白雪公主手裡的紅蘋果,獨自承受所有榮耀以及侮辱;我是在掌聲中謝幕的優伶,那是繞著玫瑰緞帶,金蔥線紗製成的薄幕,不能辜負,我會表現得比悲慘世界裡的麵包賊冉阿讓要更淒美,如果沒有,那我願無償讓任何一個過路人取走我平庸的靈魂,我發誓我會。

我頹然坐倒在地。我的頸項很長,跟莫迪里亞尼畫中的藍眼仕女同樣頎長,皮膚濕的像潮了的被褥,晾在第15層大樓頂,悄悄話只說給自己聽。

冷氣已經不再像先前那樣困擾我。

我想起一個很久之前的夢。夢裡我在教學大樓的轉角處撞上一位視障的女學生,彼此攀談起來。她邀請我去她的教室。下一個畫面是她坐在教室中央的一座塑膠溜滑梯上,叫喚她的一名同學,要這位同學跟我這個她新認識的朋友打招呼。沒有回應。她微笑,鬆手,從溜滑梯頂端順勢而下。我直覺那微笑不是出於無意識,而是為了搖撼我的,即使在夢裡,我也清楚感覺到一股毫無懷疑的信任將我籠罩,讓我有一絲立時自戕,寧願擁抱溫暖而死也不願活在感覺消逝了的下一刻的念頭。

在我神遊的同時,天花板開始微微震動,空氣像是經過攪拌,逐漸充滿巴西堅果的甜味。我的食指摳弄掌心,觸感好軟,簡直比米蘭進口的小牛皮沙發還要高級。我的身體沉了下去,隨著微笑一同陷進想像的泡棉裡。

我越來越舒適。

拋光的石英地磚剔透的像是經羅馬教皇親吻過,上面的紋路美的讓我跟被紫丁香誘惑的家豬一樣,虔敬的在地上翻起滾來。落地鏡裡一名男子的體魄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瞅著那位士紳良久,費老大的功夫才意識過來那白的像羊脂,沒有一絲贅肉的身體是我的。我爬到鏡子旁邊,愛憐的看著自己的映像,裡面的鼻梁是如此堅挺,那樣的驕傲,只能以掌撫,無法以手握。

我手肘支著桌子撐起身體,步履蹣跚,沒有方向感也缺乏平衡,每一件東西都像另一件。傢俱開始悉心的聆聽我;網路傳輸線在地上纏成一塊,像梅杜莎的假髮蠕動起來,我從來也不知道原來房間裡有那麼多亮或不亮的星辰;晾起來的衣服像是呼吸一樣凌空搖曳,T恤上的圖案離開崗位,小幅度的謹慎游移。現在我強壯的不需要靈魂也能活下去,沒有甚麼理想中的模範能夠將我舉起,我從令人懊喪的現實裡,尋索到柏拉圖宣稱完美的理型。

當藥效在體內的作用達到高峰,所有懨然的憂疑皆沉沉睡去。是的,我愛這個世界,愛我的仇敵一如我的摯友,我願意一筆勾銷所有曾經在夜闌人靜時對他們下的詛咒;潘玉良勾勒出的女體其實也不是真的如許臃腫,我並不介意一名值得尊敬的藝術家出身低微,折翼的天使可能身處世界任何一個角落;所有在滾滾紅塵中犧牲色相、搔首弄姿,前仆後繼只為追逐明星夢的女孩們,我為先前認為你們俗不可耐的看法感到抱歉,從今以後我將不再苛薄;那些我敬謝不敏的瑣事,無法契合的俗人,實際上你們在大千世界中自有其包羅萬象的所長。過去我認為這樣缺乏共鳴的環境使我停滯,但現在我看到了無垠蒼天,粼粼碧海,我可以熱情擁抱可以蹁躚放手,日出月落,彩霞悠悠,美景何必執拗於獨醉佔有?我喜歡詩,喜歡女孩,喜歡海鳥輕掠水面就掀起整個世界的倩影,我要懸著津沫享受這個世界所能給予的全部滋味!

我不清楚。我是說,我的神智不清楚,但我清楚,只要有一隻筆,我總能表達出些什麼。我要夠快,搶在藥效的半衰期之前鉅細靡遺的撰錄一名少年是如何殞落,我必須如此,儘管我承認過程中充滿比蜜還甜的誘惑。

一個瘋男孩,他在杳無人煙,陳著遍地荒墳的野地裡滿山亂走,他的笑是黧黑的,只有在僻靜的陋巷裡才能咧嘴開懷;我打開窗戶,星空沒有棋布的星子,這是今晚的夜幕,夜幕之下,原罪全成了宿世的歡愉,我在深夜的城市裡大笑,吵起眾家燈火,窗口探出一顆顆不認同的腦袋,他們的惱怒殺不死我。我將自罪與罰的樊籠中解套,徒留一絲魘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