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週年校慶感言 謝豐舟

2008年,臺灣大學慶祝開校80週年。校內高懸大幅標語:臺大八十,前進百大。當時正值五年五百億動不久,校園內充滿了感情和期待。在李校長的支持下,我先後推動了臺灣大學神經生物與認知科學研究中心,生物資訊與系統生物學研究中心,生命倫理中心,發育生物學與再生醫學研究中心,希望在最前緣的腦與心智科學,基因體與發育以及資訊科學能夠發揮臺大是最完整綜合大學,各色人才濟濟的優勢,為臺大在新領域開創新局。生命倫理中心更是重點,我帶蔡甫昌教授去跟當時的包宗和副校長報告此一構想,隨即由李校長召集一個跨院會議,馬上通過成立,足見當時對倫理的重要性已有體認。

臺大向以杜鵑花城著稱,杜鵑花節遠近知名,我覺得杜鵑花節應該有藝文氣息,所以推動杜鵑花節藝術季,以知識結合藝術為宗旨,舉辦杜鵑花節生物醫學影像競賽,杜鵑花節錯覺展,演出哥本哈根,達爾文之後,危險療程,三部舞臺劇,希望藝術人文氣息在臺大更為濃郁,更能突顯臺大正牌綜合大學的本質。臺大出版中心也替我出版了《臺大真好玩》和《閒話腦神經科學》兩本書,為80年校慶共襄盛舉。

2017年秋,臺大校友雙月刊編輯來信邀我為2018年臺大90週年校慶寫稿,他希望我從我們家族自1897年起和臺大結緣的角度,來抒發我對臺大90週年校慶的感想。這下子,我才想起十年一下子已經飛逝,80週年校慶好像不久以前的事,90校慶已然來臨。這十年的時間,臺大的面貌和本質到底有了什麼改變?80校慶時,最大的目標,前進百大,確實已經達成,令人欣慰。然而這一兩年來臺大卻風波不斷,五年五百億計畫也逐年縮水,加上全球化,少子化的衝擊,在面對90週年校慶之際,最好的行動,可能是:仔細思考和檢討從80週年時的信心滿滿到90週年的恓恓惶惶,到底原因何在?這應該比讚頌臺大更具意義吧!

80週年我還是充滿活力的全職教授,90週年已經是領退休俸的名譽教授,雖然我的本職是醫學院臨床科的教授,但也在生命科學院,社會科學院,工學院擔任合聘教授,又參與了前述幾個跨院研究中心的成立和運作,從2006年起開設了11年的大班(200人)的通識課,從現代醫學看人類行為,也積極參與臺大科學教育推廣中心的工作,接觸的教員和行政人員也不在少數,所以對整個大學的生態和運作,可以說有一個比較全面的觀察和認知。由於沒有一官半職,不知道的事情一定很多,但應該還不致於以管窺象。所以厚顏地提出我的一些看法,做為90週年校慶的心意。因為校長遴選我有機會和幾位參選者聊天,他們要我說說對臺大的看法,我告訴他們,我對臺大近年來的觀察可以用貧窮化,世俗化,平庸化和碎片化做為描述。

貧窮化

外界一講到臺大,常說,臺大拿到國家的資源最多,臺大有那麼多人捐款,臺大最有錢……。事實上,當你走進生命科學大樓,兩間實驗室之間,長長的走廊,常常沒有開燈,伸手不見五指,原因是要節省電費,電梯也是選擇性開放使用。我常跟讚美臺大校園景色的友人說:要維持這偌大的校園環境,你知道要花多少人力物力?臺大一年經費上百億,但學費只占10%,又不能調漲,其餘90%,就靠政府補助和自籌。政府高教經費逐年減縮,大學數目又多,稀釋下來,臺大雖然家大業大,還是照比例分配,家大業大反成負擔。有人說:臺大可以向外界募款,某總務高層說:臺大募到兩億,教育部補助就減少兩億,所以募款並不會增加經費。加上主計制度僵化,募到的款項進入大學,就是公款,一分一毫都要照科目來,好看不好用。

在自謀財源方面,歐美名校靠出售正式紀念品就是一大收入,例如南加大網頁資料顯示,該校一年紀念品收入就有120萬美元,MIT和名牌手錶合作,紀念手錶一個售價十萬元。臺大雖然也致力開發紀念品,但限制極多,稍一不慎,就有與民爭利之嫌。我想,往後臺大應該把財務狀況詳細對民意代表和大眾說明,不要永遠背著臺大最有錢的標籤。以我個人所開設的通識課為例,通識課除了大堂課之外,更重小組討論,作業評量。我的班有200學生選修,2006年時有三位助教,由研究生兼任,費用是每人每月6千元,一學期四個月,由五年五百億撥用,然而到2016年只剩一位助教,要處理200位學生的業務,實在是強人所難,但經費就是如此。

世俗化

我們這一輩在大學時,並沒有通識教育課程,為了一探究竟,我於2006年由於羅竹芳教授的推薦,開設了從現代生物學瞭解人類行為的通識課,我也把通識教育的來源,歷史,定義,內容做了一番瞭解,再加上幾年來實際的體驗,我覺得,批評性思考和實踐(critical thinking and implementation)才是通識教育的核心,這也是integrity的根基。然而臺大傳統上對這兩者卻似乎不特別強調。最耳熟能詳的校訓,敦品力學,愛國愛人,好像也未特別觸及這兩者。由於人際關係日趨緊密,大家還是以獨善其身,不得罪人為最高指導原則。於是很多小事,沿襲下來,日積月累,變成大事。這兩三年雖然對研究誠信逐漸重視,也有相關組織的成立,但官大學問大的陳年想法仍不易改變。如何把critical thinking and implementation 和integrity的基因注入臺大師生的大腦,實為未來的重要課題,因為這是內建的防腐機制,也是研究教學要求跳出固有框框的途徑。大大小小的校務都要有這兩項考量,例如,臺大教授在出任政務官前是否必須辭去教職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因為太多教授在擔任政務官的表現和在大學裡實在判若兩人。

平庸化

月前鍾正明院士贈送我一本厚厚的英文書,The evolution of beauty : How Darwin''s forgotten theory of mate choice shape animal world and us 。這是Nature 書評推介的一本書。作者為耶魯大學的Richard Prum,Coe Professor of Ornithology of Ecology and Evolutionary Biology; Curator of Vertebrate Zoology (Ornithology) Peabody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 內容是從生物演化的角度探索美是怎樣形成的。我想,在臺大是不會有教授去寫這種跨科際又抽象的厚書,因為不能升等。當有一天,臺大有人會去寫這種書,或許就是臺大脫胎換骨的時刻。當然,轉譯是全世界的大趨勢,但若無紮實的創新,何來有價值的轉譯品。精準醫學是目前火熱的話題,不過精準醫學的基礎應該基因體學,而基因體學旳基礎則是遺傳學。很奇怪的是,遺傳學都是來自生物,農業,醫學,臺大雖然從開校之日就有這三大領域,而且是重點,但對遺傳學卻長年忽視,雖有零星相關課程,但從無專注於遺傳學的單位,所以在20世紀後半,基因體學突飛猛進,人類及各種生物基因體序列相繼完成的關鍵時刻,臺大完全沒有表現,2006年我推動生物資訊和系統生物學研究中心成立,目的是在基因定序既然沒跟上,但已經完成的各種基因體序列總該可以好好研究如何應用,只是這個構想還是落空。本校大部分的相關研究都是在做某基因的annotation,絕少關於基因體本身的研究。用力最深的腦與心智科學,雖說起步不晚,也有五年五百億在硬體方面的即將揖注,校方也配合成立了腦與心智研究所和臨床神經和行為醫學研究中心,相關同仁登記在案者達146人,可惜十年之後,仍是有體無魂。雖然2010年以後歐盟,美國,日本才相繼宣布進行國家級腦科學計畫,臺大雖早早起步,人才也不少,但卻無法跟上腳步。我的平庸化,就是說,我們對於似乎抽象無用的領域向來忽視,以致看來沒什麼用的遺傳學,神經科學,到人家飛躍猛進時,我們就只有乾瞪眼的份,因為我們只要當前流行的,有用的東西。至於以「知識結合藝術」為宗旨的「杜鵑花節藝術季」雖然六年間以影像競賽,展覽,戲劇等不同形式呈現,但終究無以為繼,只能以曲高和寡自我解嘲了。

碎片化

臺大有眾多系科所,每一個系科所就像一個個小小的城堡,各據山頭,在教評會的控制下,各自運作,外人勿近。當然這保障了多元性,但卻無法應付新的挑戰。因為新領域出現的時候,不大可能成立新的系科所,原有系科所也無法及時轉型,於是新領域只能以研究中心的功能性單位存在,由不同系科所的教師來參與,然而由於預算,人事,空間等資源都在系科所,到緊要關頭,大家還是以原有系科所為重,研究中心為輔,於是應付新領域而成立的功能性研究中心,就多半成了空殼子,以致像基因體學,腦與心智,生物資訊,發育生物學,演化生物學…領域在臺大就難成大器。所以我認為碎片化(fragmented)使臺大的人才永遠分散在眾多萬年不變的系科所,新領域找不到生長的空間。90週年校慶理應說說一些正面讚美的話語,但我以上的說辭似乎反其道而行。不過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絕對不見得正確。此文也不在指責任何特定的人或事,成因也不只是臺大人的責任,很大的一部分也是大環境的限制和型塑,所以請大家以參考的心情來讀此文。

謝豐舟小檔案

簡歷:現任臺灣大學醫學院名譽教授、成功大學兼任教授、國防醫學院兼任教授、交通大學兼任教授、謝伯潛謝伯津留學教育基金會董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