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學思歷程---張忠謀(3)

(文續上期)問:從歷史的觀點來看,二次大戰以後,日本、德國很快地就從戰敗國恢復過來,再看看美國,二百年之間也只有一個南北戰爭,但是我們現在面臨兩岸的情況,百年來歷經不斷的戰亂。在企業經營方面,美國很多公司都是上百年的,但是在中國好像很難找到一個百年的公司,我們看最近幾個大企業,像東榮、國產、都是幾十年的好公司,可是忽然之間變成負債的公司,您覺得這是文化方面的問題,還是管理方面的問題,從企業的角度來看,您是如何去看待這個問題?

答:從企業的角度來看,我覺得我們的企業還沒有完全的上軌道,這也是我為什麼在交大開一門課的原因之一。企業應該專注於本業的成長,當然在美國也有很多企業在本業之外投資,可是畢竟還是少數,而我們不專注本業的企業太多了,幾乎每個企業都是分散的。另外,在一個上軌道的社會,資本市場的財務應該是完全透明公開的,但我們還不夠透明,有很多事情是爆發出來之後,大家才知道。還有就是董事會跟經理部門的制衡還不夠健全,這是很重要的,否則企業就會變成完全的專制。其實雖然有董事會的制衡,但是總執行長還是有相當的獨裁能力,可是如果連制衡單位都沒有,那當然更不行,所以這種種的情形,只能說我們的企業還沒有上軌道。因此並非美國情況特別好,美國比較上軌道也不過是近一百年的事,我把1927年當作是一個里程碑,美國在1927年以前也有很多的黑暗面,之後才慢慢的透明化,慢慢的上軌道,美國企業從十九世紀初期開始成長,到今天穩定的現況也不過是七八十年的事情。所以我覺得我們還處在過渡時期,各位不需要太過絕望

問:您剛剛談到您唸大學及研究所的時候,花了八成的時間在科學的研究,兩成的時間在其它興趣。我想請教您,您是如何捨下自己的興趣,把它壓縮成兩成的時間,如果說當初您沒有捨下自己的興趣,把時間的分配變成了五成跟五成,那您覺得您現在會是怎麼樣?

答:假如是五成跟五成的話,恐怕我M.I.T.學位唸不出來了。至於怎麼樣壓成二成呢?的確,我對這八成的興趣不如這二成的興趣那麼濃厚,可是這八成也不是索然無趣的,假如你在科技上面下功夫的話,你也可以從中發現樂趣,我之所以能夠克制的最大原因,主要還是我怕畢業以後找不到事做。

問:我在上一期的台大校訊中,看到李遠哲院長的學思歷程,裡面有一段讓我印象非常深刻。他說他唸大學和研究所的時候,常常在週末下午做實驗做到晚上,看樣子好像也做不出來,想說要不要去看電影,可是通常他還是決定留下來繼續做實驗,我想這在人生的過程中,是需要相當大的毅力跟定力。在您的人生歷程中,從小到大一定有很多類似的事情,面對這種情形的時候,您的定力是如何發揮出來的?您的自我控制能力是如何培養出來的?當您在人生奮鬥時,既然會覺得孤獨、或挫折、或無成就感的時候,支持您繼續做下去的信念到底是什麼?

答:世界上有很多事並不是盡如人意,李院長把看電影的念頭壓下來跟我花八成的時間去唸科技的心態應該是一樣的。我剛剛說過,我把我的思考稱之為苦思,其實“苦”是有道理的。因為我並非完全享受這個苦思,可是我還是要做,因為我覺得這是一個短期跟長期的考量,我認為假如我不經過苦思,那我就不能做最好的決定,之後我可能會受這個不是最好的決定所苦,與其以後受苦,不如現在努力,至少盡我的能力把事情做好,所以毅力、定力,都跟短期和長期的考量有關。你今天苦一點去做一些不是很有興趣的事情,以後你就會快樂一點。

問:剛剛聽了張先生的學思歷程,我想把我的經驗跟張先生稍微分享一下。我覺得我現在也是生長在一個大時代的環境裡,雖然現在沒有武器戰爭,但我覺得現在有口水戰。武器戰爭有生命的危險,可是現在的口水戰,對我們的精神和思想層面也有很大的影響。您那個時代有貪官污吏,可是我們現在也沒有減少,反而有增加的趨勢。雖然我是農學院的學生,可是我同樣地也很喜歡中國文學。張先生您是半導體經營之神,您講的話有一定的份量,我非常信服,但是有一點我無法苟同張先生的說法。剛剛講到生涯規劃,我覺得很難過,因為不能跟張先生產生共鳴,我甚至對於自己的生涯規劃可能都要重新再思考一下。以前有人講說:「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相信在座同學,都有自己的規劃,或是出國留學,或是考研究所。而我個人想走大傳方面的行業,目前利用晚上的時間兼職,我認為應該先去嘗試,假如不好的話,趕快換跑道,而不是畢業以後才去做,等到發現不合適才換跑道,這好像已經太晚了,我覺得這是我的生涯規劃,不知道跟張先生講的生涯規劃是不是有所不同。

答:我想我們的定義是不一樣的。我講的生涯規劃是不要做細部的生涯規劃,可是你講的是比較廣的生涯規劃,那個我並不反對。假如你說的那個就是「生涯規劃」,那我也有生涯規劃呀!我就是因為要吃飯,所以才唸工程,這也是生涯規劃。我講的細部的生涯規劃,是例如你加入一個公司,主管就幫你做生涯規劃,要你做幾年工程,再做幾年行銷,然後再到國外去做幾年,或許卅九歲就可以做副總了,像這種細部的規劃,我是不贊成的。

問:我是機械研究所的學生,我知道張董事長在大學、研究所是讀機械,不過在博士班卻是讀電機方面,後來又從事企業管理方面的工作。也就是說,現在的大學生或者博士、碩士班學生,可能他以後從事的工作,跟他以前學的不一樣,所以張董事長對於我們一般學生的第二專長,無論在進入企業之前或進入企業之後,在自己能力的培養上有什麼建議。

答:我覺得現在的大學教育應該把它當做最基本的基礎,所以大學畢業從事的工作跟他學的專長不一樣,我覺得沒什麼關係。可是假如碩士、博士唸完了,工作跟他的所學很不一樣,我倒覺得很可惜,甚至覺得不應該如此。此外,我覺得通識教育是非常重要的,我剛剛講自己過去的歷史沒有講到,其實通識教育對我的影響很大,所以我非常鼓勵各位在大學時光,假如可能的話,可以多花點時間,不必像我分配成八成二成,當你對自己的主科更能掌握之後,也許可以做七成三成的分配。

問:從張先生回國接任工研院院長,到今天擔任台積電董事長,在這幾年當中,您待過幾個單位也經營過幾個公司。對於您的公司,您對它的遠景或價值觀有一定的策略及方向,可是當有人批評您「剛愎自用」或是怎麼樣的時候,您是如何堅持自己是對的,又是如何走下去,或如何去看待這些流言。

答:這跟Leadership很有關係。我常常講威權領導者跟強勢領導者有很大的不同。威權領導者是完全不聽人家的意見,完全照自己的意思去做,這個就是剛愎自用;強勢領導者有很強的理念,可是他在許多決定當中,不是一成不變的,在某些決定中,他應該去聽別人的意見,然後調整他的理念到某個程度,可是他還是有相當強的主見。因此,我覺得一個主見很弱的領導者,不是好的領導者。好的領導者,我覺得都是強勢的領導者,不是威權領導者,強勢領導者有些時候是一分都不能讓的,假如被迫要讓的話,那我覺得他就應該辭掉領導者的職位,但是有些事情他可以聽聽人家的意見,可是他還是要有相當強的主見。我們為什麼會需要一個領導者呢?就是要他帶出一個方向,一個隨波逐流的人,是不能成為領導者的。

問:您剛剛講到您在哈佛那一年,決定以後要做工程師,可是您並不見得就那麼想當工程師。在您的生涯當中其實曾有很多的決擇,您在興趣或以後吃飯的行業中做決定,到現在這麼多年來,您覺得有什麼遺憾?

答:可以說沒有什麼遺憾。因為我對技術的興趣並不是濃厚到可以使我廢寢忘食的程度,我想李院長一定是到那個程度。其實要做一個名符其實的專家,是必須有這種興趣的,但是我的興趣比較廣泛,主要在企業管理上,我現在的興趣己經從純科技移轉到企業策略跟管理方面,我對它的興趣甚至可以說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所以我不覺得當初唸工程有什麼遺憾。

問:請問在我們大學四年當中,要如何培養獨立思考的能力,能否給我們一個指點。

答:獨立思考是非常重要的。我認為要勇於懷疑,懷疑才是獨立思考的啟發點。不要輕易的相信任何東西,尤其現在報章雜誌那麼多,白紙黑字印出來的東西就有人相信,這跟獨立思考是完全衝突的,所以懷疑而且思考是必須的。

問:您剛剛談到,您常常會覺得孤獨,我們也知道您在企業經營管理上有相當傑出的表現。我記得李光耀先生講過一句話:「贏得部屬的敬畏,比贏得部署的喜愛更重要。」您同意不同意這句話?然後您覺得李光耀的那種管理方式適用於台灣嗎?

答:如果將那句話改成「贏得部屬的尊敬和跟隨,比贏得部屬的喜愛更重要。」我就同意。至於李光耀先生的管理方式是否適用於台灣,這個問題假如是問政治方面,我沒有想過,也不能回答。但是假如說是企業上的,其實我對李光耀先生並不熟悉,所以不知道他是一個威權領導者,還是一個強勢領導者,我剛剛講過,我覺得強勢領導者在一個企業裡是需要的。

問:剛才您提到企業的基石中,有一項是「遠景」,請問企業的遠景應該如何建立,又在什麼樣的情形之下應該有所改變?

答:企業遠景是一個長期的目標,可以是五年的目標,或者是十年的目標。企業有三個基石,遠景跟價值觀是其中的兩個,其實與中文的一句話非常相符,就是「志同道合」。假如你到一個小公司,它可能會告訴你,我們最大的力量就是這一群志同道合的年輕人,「志」就是這個公司的遠景,「道」就是這個公司的價值觀,「志同道合」就是遠景跟價值觀,所以每個公司的遠景都不一樣。但是很多公司並沒有把遠景講出來,它只會說志同道合,但是什麼「志」呢?什麼「道」呢?假如這個公司只有三、四個人,那麼也許他們可以很有默契的知道「志」跟「道」,可是將來這個公司漸漸擴大,變成幾十人,就必須要把「志」跟「道」公開,否則人家怎麼加入呢?甚至到了幾百個人,問題就更大了。

問:您在求學跟工作上,一直都那麼努力又那麼成功,請問對於您的人生來說,您覺得要達到什麼樣的目標才算真正成功,才覺得再也沒有什麼遺憾。還有,你有沒有想要為自己做些什麼事?

答:人生的目標當然是階段性的,我現在的目標就是要把台積電和世界先進做好,要把它做到一個世界級、獨特的、有聲譽的、成功的、而且是相當有規模的一個公司,這是我這個階段的人生目標。另外一個問題,又是牽涉到生涯規劃的問題,雖然這是廣義的生涯規劃。我剛剛說的是真話,我自己其實是不太做生涯規劃的,人生的每一個階段我都是盡力而為。這一個階段,我全力做這件事情,等到目標達到了或者是改變了,我才會再想別的事。

問:請問張先生,如果您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到台大開一門通識課程,您最想開什麼樣的課程。答:假如我真的想做這樣的事情的話,我會在台大開一門「文化與科技」的課。

(全文完)資料整理:共同教育委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