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續544期

               文/園藝學系退休教授蔡平里

     ...他能對自己的生命有著積極的肯定,對柑橘、本草、     植物學史能做一個積極的參與,先生的橘緣能夠那樣美滿,     完全是靠著這個書緣...

然而分類學本身,就是歷史傳統包袱很重的學科,柑橘分類學完全寵罩在過去前輩的陰影下,所受拘束綑綁之重,不是其他科學所能比較的。田中先生要突破這保守的思想體系,非有充實、客觀、嚴謹的分類理論,不然不足以令人相信。而田中先生完成了,也就是在柑橘學領域裡,田中先生由「日本的田中」,確立其「世界的田中」的地位的主要因素。田中說:柑橘學之本來的目的,在瞭解柑橘本身是什麼,從其發生在地球,從起源到現在,我們都要用科學的方法去研究瞭解其存在。地球上柑橘科植物之探索(Exploration)不很充分,有用柑橘科種源的研究調查,還是不夠的。就一個國家的利益而言,引進他地的柑橘新種試植比較,還有很多造福其國民的可能性。先生逝世時,枕頭邊放的是柑橘果實─就是十二年,他卸任加州大學客座教授時從美國帶回Seminole品種的種子,由田中先生自己育苗、培育、觀察,後來交給柑農試植、推廣,開始大規模生產成功的柑橘品種。這不過是田中先生橘緣造福的一例。戰後,日本柑橘果實消費量、用量,曾經高達每人每年平均果實消費量的一半,可知柑橘在日本果樹產業上的重要性,田中先生的貢獻是難以計量的。不要說別的,田中先生的助教,袛有農校畢業,在台北帝大跟著學習柑橘學十三年,以講師轉任日本柑橘研究的重鎮─日本靜岡縣奧津柑橘試驗場當技師(一九四一年),四年後升為場長,負責日本柑橘研究的領導工作長達十七年才退休。在美國加州河邊柑橘試驗場,袛要說是T.Tanaka或.Tanaka的門生,就非常非常的吃香,對我們學生而言,當然也要列入田中先生橘緣造福的賬冊裡。下面,改談田中先生的書緣,其精彩實在不次於橘緣。田中先生是台大圖書館第一代館長,今天台大擁有各種文庫善本書,特別是田中文庫,至為珍貴,舉世馳名的。田中先生的書緣之初,比橘緣還早,很可能在一九0七年進入東大時代就結上書緣。先生的父親田中太七郎,是大阪船場的鉅商,也是一個經濟學者。田中先生在東大念書時,他父親就有日本證券市場論的著作,所以希望田中先生學商,田中先生有那麼深厚的人文基礎,可以學文法方面的。結果,先生立志為日本農業獻身,選擇了東京帝大農科大學。全心投入學習,自我期許很高,對自己的要求很嚴,從田中先生東大時代論文的自序都可以看得出來他的雄心。論文裡引用的文獻,幾乎都可以在先生的藏書裡找到,所以很早就開始收藏農業和植物相關的書藉。其實,嚴格地說,先生的書緣應該是愛書而產生。收藏的主要是植物學、本草學、柑橘學有關的書。田中先生的愛書、惜書是非常有名的。田中先生在大阪府大任教時,他自己的重要藏書放滿研究室,最後沒有地方放,自然,家裡也是一樣,從玄關就裝滿書,放不下的,當時放在附屬農場的倉庫裡,後來也放滿了。這些書藉還是戰後歸國後才開始收藏的,當然不包括台大的田中文庫的收藏。先生的書藉是有入無出,袛有增加,不會減少,七十七歲退休後,他還捨不得把書捐給學校,主要是他還在用的書,特別是他在編世界食用植物大事典,有不少植物資源相關的書藉還是需要的。記得最後是農場要收回倉庫,真正沒有地方安排,才不得已答應捐給大學。所以我想,如果田中文庫的那些藏書,不是由於敵產、被台大加以接收,深信田中先生是不會那麼輕意放手的。田中先生的書緣,就沒有桔緣那樣運氣好。談先生的書緣,有的,甚至千里來相會,成為他的收藏,也有緣盡的時候,成為他人所藏。緣起而緣生,緣盡就緣滅,生滅無常,人生就是如此。袛是田中先生稍為執著了一點,不甘心隨緣,而執著他擁有的每一本書籍。然而,想到先生的黃金歲月─在台北帝大研究柑橘的高峰時代,他能對自己的生命有著積極的肯定,對柑橘、本草、植物學史能做一個積極的參與,先生的橘緣能夠那樣美滿,完全是靠著這個書緣。有一天,當緣盡緣滅該割捨一切時,要他安於幻化成空,無疑是一件非常痛心的事情。特別是對愛書的先生而言,不是那些書值多少錢的問題,而是他和那些書已有了深厚的感情,田中先生和柑橘的感情、情愛是如此,和藏書的感情、深情,何嘗又不是如此。雖然,人生裡多少生離死別,但每次生離,每次死別,有幾人能不心痛?唯一可以安慰先生的是,所有的藏書能有好的歸宿吧!談到田中文庫,先生收藏的最大動機,不能不提。先生在一篇愛書和國富的文章裡有詳細的說明,先生也喜歡說這段故事。先生來台就任新職之前,到海外研究,主要在圖書館和博物館調查資料,其中資料收藏最多的是大英博物館的自然館。先生每天到自然館的三樓植物部門查資料,他每天早上經過中央大廳,必對一個石膏像行深鞠躬禮。我閉了眼睛,都能看見先生行禮的姿態,那是標準的、古老的,明治時代的日本人的深鞠躬禮,從腰處,把身體折成兩段,再折疊在一起,早超過九十度,快到一百五十度的大禮。中央大廳只有兩個石膏像,各在一端相對而立,一個位置較高,一個位置較低,代表該館的重要地位之差異。一個是大家熟習的達爾文(Charles Darwin),另一個是班克斯爵士(Sir Joseph Banks)。田中先生行禮的對象,不是達爾文,是班克斯爵士,他的石膏像放置的位置也較高,也就是在英國他比達爾文偉大。先生天天行禮的理由有三:第一、他是博物學的最大支持者。第二、他是愛書人,對於英國的藏書有非常大的貢獻。第三、他做為資源研究學者,對於英國的增進國富有莫大的貢獻。大英博物館的圖書館,最驕傲的是藏書品質之高,Kings Library、Banksian Room,這兩個文庫都是在Banks命令下收藏的,大部分是從法國搶購的,也一樣遭遇到法國海運的追趕,最後安全進到英國。班克斯的建議下,喬治三世開發澳洲,從澳洲獲得一五0億之財富,這些天然資源之存在和開發利用,是從英國倫敦博物館圖書館的圖書中獲得知識的,Banks的愛書和書緣,給英國帶來國富。田中先生看到那些藏書,希望自己也能像Banks一樣,在東方創立一個Banks的分店,收購國寶級的善本古藉,讓歐洲國家的海軍追趕,到台灣海峽,進到基隆,可惜這個夢,無法實現。先生收購Penzig、Nolte、Bubani、Wittmack 等人的藏書時,是美國經濟大恐慌,吹到歐洲,歐洲也不景氣。1929年Penzig去世,遺族無法維護那些庫藏,又缺錢,袛好標售,田中先生高價搶購得標,當時義大利海軍恐怕也沒有煤碳的經費派船追,所以安全地到達田中先生的園藝學教室。這些書是先生用他父親的遺產收購的,所以田中先生為紀念他父親,另外設計一種藏書票貼在原來藏書票的旁邊,成為田中文庫。田中先生也希望自己的愛書、書緣、藏書能給日本帶來更多的財富。這就是田中文庫收藏的動機。現在,田中文庫換了主人,為台大收藏,希望能為台灣的經濟有所貢獻。先生非常懷念在台北帝大的十五年,那是他的黃金歲月,雄姿英發,羽扇綸巾的時代。先生多情,也該故地神遊,來探望他名下的文庫吧。昨天我到國際機場迎接二公子田中裕先生,雖然是未識,但一眼就認出來了,如同先生再世,四十年前我初次見面的田中先生出現在眼前,吾夢成真!總之,田中先生的書裡,愛橘、愛書和愛鄉土、愛國家,是同等意義,都可以用等號連在一起的,而田中先生一生擁抱他深愛的柑橘和書藉,又擁有值得他深愛的家鄉和國土,田中先生應該是很幸福的。田中先生在第二次大戰結束前,因為他在資源利用方面的長才,被調回日本東京,這是田中先生台北帝大退休後,第二春的開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