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續上期

黃教授俊傑

今天聽到黃教授的演講,我實在是覺得非常的感動。我想每個人隨著年齡增長,能夠遇到感動的人或事的機率就越來越少,自從十年前跟黃教授認識以後,他大概是極少數能夠在談話之後,引起我心理悸動的對象。後來我有機會到成功大學醫學院去參觀,我感到非常的驚訝,我覺得在台灣這個地方,竟然有這樣一個特別的學院。我順便說明一下,台大設立通識論壇,主要是我們覺得現在的大學教育都是以知識為導向,它與年輕人生命的成長,精神往高峰的攀升相距較遠,我覺得大部份的年輕人進入大學院校,他們的生命沒有被喚醒,但是生命的喚醒才是整個大學教育中最重要的工作,所以我們才會有通識教育論壇的成立。在我跟黃教授私人的接觸之中,我知道他懂得相當多種語言,今天黃教授的演講,我覺得同學們一定可以得到很多。

問:請教黃教授,您從美國那種比較上軌道的環境,回到我們台灣奉獻了十多年,不曉得在這樣的過程之中,您感覺到的最大的挫折是什麼?而你是如何克服那樣的挫折,讓你能夠繼續留下來做,這個內在的動力究竟在那裡?我覺得這一點可以對台大的師生有所啟發,這是我希望能夠知道的。

答:如果今天在座有正要開始你的生涯的同學,我要告訴你們一件事,一方面是答覆黃教授的問題,一方面是勸告各位,就是青年得志的問題。這個情形在成大醫學界也是一個很大的毛病,因為我們是新設的醫學院,有很多人都是三十幾歲、四十幾歲就當了主任,六年做完之後,不曉得要做什麼,因為不可能每一個人都升院長,每一個人都有繼續爬升的機會。黃教授問我說,你為什麼有可以支撐的力量,第一個原因是我對我的工作、專業非常忠誠,我以前常常跟同學們講,我回來台灣貢獻,是因為這裡是我的家鄉,我當然心甘情願而且熱烈的回來,但是今天如果台灣沒有給我機會,而新加坡政府願意邀請我去蓋醫學院,那麼我也會去,因為我覺得醫學無國界,“Opportunity favors the prepared mind.“在你準備之後,就要捉住這個機會。

第二個原因是我已經算好了,我是四十九歲回來台灣,因為是創院的院長,應該會給我多一點時間,所以做完之後大概是六十幾歲了,我只要在撐下去幾年就可以退休了,今天如果我院長做完之後,還有十五年、二十年的話,我一定會受不了,所以我勸我們的年輕人,不要太早爬到太高。那麼年輕就做主任有什麼好處呢?除了你的履歷表上看起來很光彩之外,沒有什麼好處的,因為你這麼年輕就做主任,發揮的能力有限,你的人脈、你的能力、你的智慧都還沒有到那個程度,你要怎麼領導別人呢?所以真正是要等到你準備好了之後才去做。

第三個原因是因為年紀大了,看事情不會只看表面,會思考各種不同的版本,不會盡往壞的一面去想。不過我真的覺得太早成功對各位沒有什麼好處,否則你做完了院長,後面的日子還那麼長,真的是不知道要做什麼呢。

問:剛才院長提到歷史是您的最愛,但是後來您選擇了醫學,當你在學習醫學的時候,有沒有感到遺憾?當初您會捨史從醫,主要是您的大哥從台北趕到新竹來阻止,這是不是意謂著一般的社會價值觀還是相當的重要?其次,剛才教授提到管理是常識,是否能夠請教授與我們分享一下,你是如何從你的生活中去學習、又是如何去管理。最後,剛才教授也講到追求卓越的問題,請教授定義一下你所認為的卓越是什麼意思?

答:第一個問題是社會觀對我的影響,這個其實是在所難免,但是我會選擇醫學的原因,除了社會價值觀之外,最重要的是我父母的期許。因為我有四個姐姐、三個哥哥,而我是最小的一個。我有一個很聰明也是新竹中學畢業的三哥,他是全校前一、二名的佼佼者,可以說是各項全能。我的父母親是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他們並不知道我們在唸什麼書,但是他們很信任我們。他們其實一直希望八個兄弟姐妹之中有一個能夠當醫生,但是我三哥叛變了,因為他那時候唸了毛澤東的書,所以他決心要改革經濟,而去考了台大的經濟系,於是我父母最後希望就落在我的身上,所以我大哥罵我的時候,我依依不捨的放棄了,這個雖然是社會觀的因素,但是最主要的還是家庭的因素,我不得不選擇從醫不可,但是其實我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是心不在焉的。

第二個問題是如何從生活中去學習、管理。其實我很喜歡唸書,甚至在上廁所的時候也要帶著書,雖然那只有短短的幾分鐘,但是如果就這麼讓它流失掉,我還是覺得很可惜,所以我家裡重要的戰略地帶都放有字典,不論在那個地方看書,碰到什麼問題,我都可以隨時翻閱,這也是我生活的藝術。我有一次到一個美國朋友的家裡,我看到他浴缸旁邊裝了一個書架,我才知道原來也有這種人。最後是卓越的問題。卓越這個東西要舉例才會有感覺,最好有一門卓越的課,可以從實際的例子來說明。我今天在教育改革會議之中也談到,我說我不相信道德跟倫理可以教的出來,我如果在這裡講課說道德、倫理應該是如何如何,然後我期末考考試,即使你考了一百分,我還是不相信你真的有倫理觀念。很多東西都要case study,都必須要自己體會才行。

問:黃教授提到您的母校-新竹中學,強調的是一個通才教育,而我們今日台灣的教育體系,從小學到中學幾乎都是為了升學而做準備,是一種填鴨式的教育,如果與歐美國家來比較的話,就是缺少了一份人文的素養,我們的音樂課、美術課等等都是比較次要的課程,這些課程在小學、中學的時候就被犧牲掉了,因此導致我們學生的思考能力常常受到限制,同時也使得他們喪失或缺乏對人文以及藝術方面的價值。在歐美國家,他們的教育是屬於一種比較思考性、比較靈活式的教育方式,今天如果黃教授是一個教育家,甚至是教育部長的話,您對於我們的教育體制會有什麼樣的改革。

答:你提到美國的教育,事實上,美國的教育也不見得比較好,但是跟我們的教育的確是有絕大的不同。我的三個女兒都是在美國受教育的,我也在觀察她們是在唸什麼,我覺得美國教學的方法論很對,但是內容卻不見得比我們強,這一點是我們要注意的。例如:你覺得他們很懂音樂,但事實上他們是看不懂五線譜的。他們只是教你唱,並沒有要求你一定要懂那些五線譜跟樂理。

其實我們也有很強的地方,我舉個例子:我有一個朋友,他們移民到外國,他的兒子當時是高中生,他剛到外國的時候,因為語言不通受了很多的苦。但是半年過後,他們的數學老師不在時,都是由他來代課的,由此可見我們這種填鴨式的教育,到某一個階段是很成功的,所以你要對我們的教育有信心。但是我們的教育還差一樣東西,就是知識份子特質的訓練,因為我們並不會去分析某件事情的意義。我記得我女兒在高中的時候唸到王子復仇記,我問她:「你明天到學校要做什麼事情?」她說:「我們要分析哈姆雷特殺他舅舅時心理的糾葛。」這讓我想到以前我們唸新竹中學的時候,國文老師教到鴻門宴,他並沒有要我們去分析劉邦的心態,我們教國文就只是把古文翻譯成白話文而已,這一點我們就差很多。所以我認為知識份子必須要能夠瞭解事情的重要性,學歷史也是如此,並不是只在記那一年發生那一件事,你要知道的是它的意義,因為歷史是人類活動的記錄。作為一個人,你要知道人類活動的影響,你知道過去,就可以瞭解現況,你知道了現況,就會預測將來。所以我覺得事情的意義更為重要,而我們的教育著重的卻是在記憶,甚至到了大學還是如此。我曾經在醫學界提出一個問題,就是如果一九八0年代的初期,愛滋病發生在台灣的話,有沒有辦法像當時在加州那樣,四年之內就可以把病原體解決掉,這個問題到現在還沒有人敢回答。因為我們這邊的醫生記了很多東西,但是讀的是死學問,他看到新的病,並不能清楚的斷定這個是新病還是舊病,他如果唸的是活書,只要在明確的分析之後,就可以很有把握的說這是過去沒有的病。所以我們台灣的醫生們並沒有那麼多把握,這就是因為想像力不夠。

問:黃教授作為一個醫學專家,這是不容置疑的事,但是如果摒除醫學的觀點,而以個人、社會、法律等其它觀點來看的話,請問黃教授對於現在安樂死及代理孕母的問題之看法。

答:我覺得很多倫理的問題是沒有辦法回答的。倫理這個觀念,尤其到了現在,我們還是不太能明瞭生命的界限,我們除了要告訴學生什麼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還要教他基本的東西,但是這樣學生就有倫理觀念了嗎?沒有那麼容易。但是我們要讓他們知道各種看法,然後根據他自己的智慧,慢慢去體會,做自己最正確的判斷,所以我很主張道德跟倫理的課要個案討論。我們討論過很多的案例,在你面對病人的時候,那條電線到底要不要拉起來(呼吸器電線),讓這個生命停止,這是必須要環顧每個家族的情況。像荷蘭可以要求設立一個委員會來決定要不要安樂死,各種做法都有,但是最重要的還是case study 。

問:我們的家族全部都是醫生,剛好跟黃教授是相反的。我弟弟是在NYU拿醫學博士,他是治療生化博士,他曾經發表過一篇論文,但是晚史丹佛大學的某位教授一個禮拜發表出來,他們的結論都是相同的,最後那位史丹佛的教授拿了prize,我弟弟卻沒拿到。所以我的問題就是,假如在台灣從事研究,難免會有重覆的研究,為求公平,國家的研究獎金是不是應該share。

答:其實在台灣,我覺得我們並不太敢去決定誰好誰壞,像我們每年成大都會選出五個傑出校友,我覺得很奇怪,國外通常只有一個傑出校友,而我們這裡卻是大家有獎。我更覺得奇怪的是優良教師的選拔,我在華盛頓大學的時候,也曾經拿過優良教師,他們只有一個名額,而且表現好的話,明年同樣可以拿。但是我們這裡不但有好幾個優良教師,還規定只能拿一次,那裡有這種事情呢?最好的到了明年還是最好的,對不對?所以我覺得外國反而是比較會承認,其實像諾貝爾獎也有share的情況,你弟弟的例子可能是比較例外。

問:請問黃教授,假如我們畢業之後想要自我學習,但是之前都沒有基礎,那要如何去培養這些興趣,例如我們想學音樂,可是我們什麼都不懂,那要如何起步呢?或者是要如何去發展另外一項的專長?

答:你聽到音樂難道不會覺得很舒服嗎?如果會,那就是一個開始。如果你喜歡聽的話,可以聽的更多,然後再去看看它的歷史,你的興趣自然就會擴散。例如你看畢卡索的畫,你不必努力去看為什麼這個臉會這樣,這個到底是什麼東西?最重要的是你看了那張圖,覺得很舒服就夠了,至於那是什麼東西,你可以自己去猜,但是不要把它看的太嚴肅。音樂這種東西也是一樣,你聽了舒服就好了,喜歡的話就聽多一點,聽得多就會養成你對音樂欣賞的能力。

我曾經有一個代溝的經驗,我有三個女兒,每一個人有一個房間,而且每一個人都有一個音響。我們過去聽的都是貝多芬這類的古典音樂,對於搖滾樂都沒有興趣,可是她們下課之後,就打開收音機,搖滾樂的聲音此起彼落,讓你覺得很煩,但是你如果跟她說:「把音樂關掉!」她真的會關掉嗎?不會,她只會關上她的門,而那個門如果關起來,就是代溝的開始,以後你就不知道她在裡面做什麼,所以我從來不會叫她們把門關起來,我反而是去瞭解為什麼她們會那麼熱衷搖滾樂。當我們一家人出去的時候,在車上女兒們要聽搖滾音樂,我就跟她們說:「我們每人聽十分鐘。」最後我對搖滾音樂也有一些瞭解,也蠻能接受的,而我的女兒對古典音樂也能夠欣賞。所以,音樂是聽舒服就好了,你不必去學樂理,就是用常識判斷,把它想得簡單一點,就可以慢慢擴大你的興趣。學語文也是一樣,要從可以提起你的興趣那方面去下功夫,你如果有興趣的話,你打電話給我,我告訴你怎麼唸。

李教務長嗣涔:剛才黃主任也提到,黃教授的演講是少數能夠使人感動的演講,我們今天都覺得學習到很多,這些都是智慧的累積,非常感謝黃院長今天能夠抽空來與我們分享他的學思歷程,各位只要注意聽講,其實已經從他幾十年的經驗中學到了很多的方法,相信對於各位在未來發展自己的前途有很好的榜樣。【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