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續上期

我最近也常提到一個例子,在一場美國和中國大陸學者的座談會之中,分別邀請了十個最有名的大學校長,中國大陸的十個教授除了人民大學之外,其它的九個大學的校長,如北大、清華、輔大、交大、南京等等都是科技人才;而美國的十個大學校長,除了加州理工學院的院長是物理學家之外,其它九個大學的校長(包括麻省理工學院的校長)都是人文學和社會科學學者。事實上,美國是一個非常重視現實,注重科學技術,可是他們卻瞭解到在長遠的社會發展中,對人文學的投資是不可或缺的,因為如果現在不投資,雖然目前不會看出很大的弊病,但是到了一段時間之後,如果你的社會資本、文化能力和倫理價值都不夠,再要補救就非常非常的困難了。

●五四運動以後,中華民族對運用語言的能力就不太重視

從這個角度來看,如果說人文學的幾個領域就是為了我們培養這些資本,那麼人文學可以說是包括個人和群體在進行自我反思最貼切和最直接的學問。而文學是將我們內在的感情通過一個精緻的象徵符號表達出來,文學的能力,就是運用語言的能力,是這個社會有沒有文化能力最重要的表徵。中華民族特別從五四運動以後,對掌握中國語言(漢言)的能力就不太重視,甚至有一段時間認為可以廢除漢字。當時他們的理由是因為漢字不能符合電報的原則,又不能符合打字機的原則,因此它過時了。這種情況在最近二、三十年才有所改變,透過電傳、電腦的廣泛運用,現在我們基本上是不會想要廢除漢字了。可是在對漢字的運用上,我們整個文化中國所投注的力量非常的少。整個文化中國,不僅是在台灣、新加坡、香港、中國大陸主要的精英大學或馬來西來、印度尼西亞的華文學校等等,對於文字都相當不重視。我們用中文寫字,常常是寫完以後就付印,中間很少經過一個嚴格的審核和修改過程,以學術界的情況來講,就我自己的感覺是更為嚴重。1966年我回到普林斯頓教書的時候,我就瞭解到假如我主要是以英文來發表,那麼我中文的讀寫能力就會逐漸減弱,所以我一定要常用中文,甚至直到現在我還有習慣用中文來寫日記。當時我有一個很好的配合,就是屬於感性的東西如日記、周記或報章雜誌的一些小短文,我多半是用中文來寫;如果是學術論文的話,我多半是用英文,現在當然沒辦法做到那麼嚴格的分別了。但是在當時用中文寫作的時候,我就感覺到用中文寫作不管是在編輯各方面要過關實在太容易了,用大陸的話講,就是在你文字方面的錯誤或語言運用上不正確的地方並沒有人強迫你要提昇,除非你自己努力才行,但是你自己的努力實在有限。但是英文的論文,以我個人的經驗而言,沒有一篇論文是不需要經過六、七個人的修改、編輯,因為來自各方面的迫壓,使得你不修改也不行,甚至有的時候還要跟編輯吵架,經過相當長時間的審核才能出版。這並不是說英文比較精密,而是英文對文字掌握的分寸非常嚴格,但是中文就非常容易,尤其是在學術界,雖然在我們整個文化界不管是文學或各方面的表現,能夠寫作的人非常多,但是他們到了一個層次以後,就很難再往上面推進,因為我們沒有那個壓力和鼓勵,這種情形讓我感覺到非常的難過。

●歷史是集體的記憶,它累積的經驗使得我們瞭解目前的處境

歷史也是一樣,歷史是一個集體的記憶,我講的歷史不一定是某個大國的歷史或某種沙文主義式的歷史,而是任何一個民族、文化或地域的歷史,它的累積經驗是可以使得我們瞭解目前的處境,是我們必須要有的一個共同記憶。如果我們對我們自己的歷史不重視,那麼我們對自己的文化認同,對自己現在處境的瞭解會有它的片面性。哲學與宗教也是一樣,哲學是對我們的思考本身進行再進一步的思考,而宗教是對我們的終極關懷進行考慮,因此我對這些課題的興趣相當大,但這些課題在我們的文化圈裡面可以說是比較不被重視的。但是我也感覺到儒家的人文精神後面盪漾著一個非常寬廣的人文視域,就是儒家對於一個人的瞭解可以說是一個很全面的瞭解。比如說西方對「人」的定義,他們說人是理性的動物,或人是政治的動物,或是可以用工具、語言的動物,這方面的爭議很多,他們想盡辦法找到一種本質的東西來瞭解人。但是儒家是把儒家的經典(《六經》)當作瞭解人的典範,所以人是多元多樣的。第一,人是一個感情的動物,不但有情、能夠感應,還能夠對天地萬物各方面的世界回應,是一種感性最強的動物,這個就是「詩教」,表現在《詩經》上,「詩」就是說人是一個美學感性的動物;第二,人是一個社會的動物,人是一個關係網絡的中心點,而不是一個孤立絕緣的個人,從關係網絡的中心點來肯定人的尊嚴,從關係網絡來瞭解人的社會性和人的群體性,這個就是「禮教」,表現在《禮記》上;第三,人是一個政治動物,它是在一個政治文化中間生活,這個是表現在《尚書》上;第四,人是一個歷史的動物,人是具有歷史性的,這個是表現在《春秋》上;第五,人也具有哲學的思考,他是超越於未來的,是對於最真實價值的一種嚮往,是要尋找意義的動物,這個是在《易經》裡面所體現的。所以從詩經、禮記、春秋、尚書、易經可以看出人是一個感性的、社會的、歷史的、是形而上的,有哲學意義的動物。

●儒學的發展不僅是跨時代的,還須從文化學的角度來瞭解它

假如我們把儒家的文化當作一個細水長流的過程來看,最早從曲阜那個小地方的洙泗源流,慢慢發展到中國的主流文化(中原文化),這是儒學發展的第一期,也就是從孔子到漢代。但是後來儒學漸漸沒落,從魏晉以後一直到唐末,儒學雖然在社會倫理、在政治文化、在經學方面有很大的發展,但是做為一種精神文明,儒學遠遠沒有佛教、道家的影響力那麼大。到了宋代,周敦頤、張戴、二程以後,它才重新再發展,我們稱它作第二期的發展。在這個時候,儒學也從中國文化的主流之一逐漸成為日本學者島田虔次所謂的「東亞文明的體現」,就是它從中國流到了越南、朝鮮、日本,甚至到了海外。所以當我去美國留學的時候,我有一個很深刻的感受,就是要瞭解儒學不僅要把它當作一個跨時代的發展,還要從文化學的角度來瞭解它,中國人所瞭解的儒學和韓國人、日本人或越南人所瞭解的儒學不太一樣,但是並不是說中國人瞭解的儒學才是儒學,其它的就不是儒學。

舉一個非常簡單的例子,中國人認為家庭中的血緣關係是非常重要的,但是日本人卻不重視血緣,如果一個家裡面要找繼承人,但是這家裡的小孩都不夠領導力,那他們就會另外去領養一個孩子來治家,而真正具有血緣關係的孩子都必須聽從他的命令,這個和中國的情況是完全不同的,日本是很重視「忠」而較不重視「孝」。有很多學者認為,儒家傳統跟中國文化有絕對的不可分割的關係,所以認同儒家就是認同漢人的大中國文化,這個觀點本身具有非常大的錯誤。

我曾經到越南旅遊,我發現越南的儒學從十四世紀就已經開始了,而且非常的興盛。但是越南重要的儒學家都是反華的(反對大中華沙文主義),他們這些仁人志士、愛國主義者是非常討厭中原文化對他們的侵略,他們要維持越南的獨立性,所以一直反對外來的壓力,這個表現在近代史上就是反對法國殖民主義以及美國的侵略。如果我們從比較文化的角度來瞭解儒學,很多以前我們認為儒學和中國文化之間有不可分割的關係,事實上這個中間還是有它的多元多樣性。其次,儒學也是從各種不同的學科來理解可以得出不同的結論和觀點的一種學問,從哲學、歷史學、人類學、政治學等等各方面來瞭解儒學都不太相同。因為我希望瞭解儒學,所以我相當重視所謂的社會科學與人文科學的分工,但是我認為一定要打破分工界域,我希望能夠從科際整合的角度來瞭解儒家的現象。因為我要瞭解的是一個文明發展的現象,它有一個生命力的源頭活水,因此我認為儒學的研究也可以從基督教、佛教乃至伊斯蘭教的研究來取得很多的養分,我自己認為我是一個基督教神學和佛教研究乃至伊斯蘭教研究的受惠者,我受到他們的啟發和刺激非常多,因此當我在瞭解儒家的面向之時,我不僅是從分科(歷史或哲學或其它)的角度來瞭解它,我認為更應該從各種不同的面向來瞭解它發展的情形。

●「歷史終結」論與「文明衝突」論的思潮後面另有一個思潮是「啟蒙精神的再推進」

在當前的歐美學術界,有兩股非常重要的思潮,一個我稱之為「歷史終結」論,這是日裔美籍學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提出來的,另一個就是「文明衝突」論,這兩股思潮在歐美現在是勢均力敵,其實我覺得這個思潮中間還有一個內在的聯繫。

從歷史終結的觀點來看,就是資本主義戰勝共產主義,社會主義崩潰,將來的世界重組就是一股自由民主的思潮力量,也就是說自由民主的理念,資本主義的理念、全球化的理念要壟罩一切,只有這條路才是現代化,那一個地區能夠走上才能稱為現代化。中國大陸現在差得很遠,等到他們走到這條路以後,就可以跟我們結軌,我們再往前一步,就可以跟日本結軌,日本再走的話,就可以跟西歐結軌,那麼西歐再努力走的話,也許可以跟北歐結軌,那是一條現代文明發展的大趨勢。

所謂「文明衝突」論是對樂觀主義提出質疑,就是認為西方所主導的現代化或市場經濟,會碰到文化的阻力,而他們認為文化的阻力會來自各個不同的地區,世界上大概可以分成七、八個文化區,但主要是來自兩個阻力,一個是伊斯蘭教的傳統,包括在中東、亞洲的伊斯蘭教;另外就是儒教文化圈,包括中國大陸、朝鮮、韓國、越南,也有可能包括日本(尚有爭議)。

這兩個思潮是有衝突的而且現在也被廣泛的討論。但是在這後面還有一個思潮,我認為長遠來講是有其價值,這個思潮就是「啟蒙精神的再推進」。所謂「啟蒙精神的再推進」,就是指十八世紀啟蒙的價值還沒有完成,而我們要盡量使它完成。所謂的「啟蒙價值」就是指自由、理性、人權、法治、個人尊嚴等等這些價值,以前在西方發展時因為有納粹、社會主義各種的理念而使得它無法充分發揮,所以我們現在在西方最傑出的知識份子應該要團結起來,為了啟蒙的進一步發展創造條件。我認為儒家的傳統(人文精神),面對這樣的情況有一個進一步發展的契機,我不能把它的內容仔細的談,我只是勾了一個非常大的藍圖。是什麼樣的契機呢?就是能不能超越啟蒙的心態。有很多大陸的學者認為我們因為過份的強調民族主義與現代化,所以啟蒙的精神在中國還沒有發揮很大的積極作用,因此我們現在要盡量的去走啟蒙的路。

【下期續登】資料提供:共同教育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