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臺大歷史看帝國的昆蟲、地震、天氣與核物理:記「臺北帝國大學科技史與科技社會學研究工作坊」

編按:日本神戶大學JSPS「日本殖民帝大科學史研究計畫」、臺灣STS研究社群、臺灣大學物理學系、臺灣大學社會學系2006/4/29(六)9:00-17:30在臺大二號館一樓物三教室主辦「臺北帝國大學科技史研究工作坊」,探討台灣透過臺北帝大而開展的科學研究,與日本帝國擴充的關連性。透過殖民眼光所看到的昆蟲、地震、天氣與核物理,具有什麼樣的研究特色?而透過這些帶有批判性色彩的科學史考察,能提供我們瞭解科學與政治的關係。

日本近年來開始重視與反省在殖民時期在台灣與韓國進行科技發展的影響,這次的研討會,就是由日本文部省所資助的「日本殖民帝大科學史研究計畫」團隊,一行十多人來台呈現其研究成果。這群日本學者主要研究日治時期透過帝國大學所開展的科學研究,臺北帝大(臺灣大學的前身)即是研究專注的焦點。殖民科學史研究在台灣也是個新興的研究議題,在這場研討會中,台灣的歷史學者張幸真也將探討臺北帝大的核物理研究,林蘭芳則發表有關日治時期台灣電力的技術發展,是難得一見的殖民科技史研究。研究殖民科學的歷史學家傅大為、李尚仁、祝平一等亦與日本知名學者飯島涉、金森修、塚原東吾等進行圓桌討論。

這場研討會由物理系、社會系、台灣STS研究社群與日本研究團隊共同籌備,不只是對於臺大校史更深入的瞭解,更透過殖民研究的批判觀點,提供瞭解台灣科學發展的重要史觀。研討會在日治時期建立的二號館重返歷史,探索殖民科學的意義,研究工作坊特將這場國際合作交流的學術盛宴記載如下,以饗校訊讀者。

                  邱伊翎

1934年12月23日,日本學術協會第十屆大會在臺北帝國大學舉行。臺北帝國大學物理講座的荒勝文策(Arakatsu Bunsaku)研究團隊,在物理三教室報告著他們完成人工打擊原子核的追加實驗成果,顯示了於1928年所成立的台北帝國大學於此時已經有一定的學術能力與地位。

2006年4月30日,由日本學術振興會(Japan Society for the Promotion of Science, JSPS)所支持的「日本殖民帝大科學史研究計畫」也在過去臺北帝國大學,現今的國立臺灣大學舊物理系館的物三教室,報告著他們的研究成果。來自日本神戶大學的塚原東吾(Togo Tsukahara)教授帶領了其研究團隊,在這個仍維持著過去講座模式的階梯式木頭課桌椅及實驗室水龍頭的小小物理三教室裡,在徐徐的電扇吹拂下,像是穿越時空隧道,但是卻是以現代的眼睛,重新再去看這段發生在日據時期的臺北帝國大學的科學研究歷史。

在帝國目光下,昆蟲如何成為建立殖民空間的關注焦點?在帝國目光下,研究天氣如何跟版圖的擴充息息相關?這場在臺大舊物理系館(二號館)舉行的「臺北帝國大學科技史與科技社會學工作坊」,探討台灣透過臺北帝大而開展的科學研究,與日本帝國擴充的關連性。透過殖民眼光所看到的昆蟲、地震、天氣與核物理,具有什麼樣的研究特色?而透過這些帶有批判性色彩的科學史考察,能提供我們瞭解科學與政治的關係?

日本近年來開始重視與反省在殖民時期在台灣與韓國進行科技發展的影響,這次的研討會,就是由日本文部省所資助的「日本殖民帝大科學史研究計畫」團隊,一行十多人來台呈現其研究成果。這群日本學者主要研究日治時期透過帝國大學所開展的科學研究,臺北帝大(臺灣大學的前身)即是研究專注的焦點。殖民科學史研究在台灣也是個新興的研究議題,在這場研討會中,台灣的歷史學者張幸真也將探討臺北帝大的核物理研究,林蘭芳則發表有關日治時期台灣電力的技術發展,都是難得一見的殖民科技史研究。研究殖民科學的歷史學家傅大為、李尚仁、祝平一等亦將與日本知名學者飯島涉、金森修、塚原東吾等進行圓桌討論,過程十分精彩。這場研討會由臺大物理系、臺大社會系、台灣STS研究社群與日本研究團隊共同籌備,不只是對於臺大校史更深入的瞭解,更是透過殖民研究的批判觀點,提供瞭解台灣科學發展的重要史觀。來自大阪大學的瀨戶口明久(Setoguchi Akihisa)首先以英文報告了其研究關於台灣與日本在1920-1945年間的害蟲防治計畫。他提到,雖然在二十世紀早期,蒼蠅已經被發現會傳染疾病,不過,一直到1920年代,日本政府撲滅害蟲的行動才開始。20年代,在東京、大阪及一些大都市,開始計畫撲滅蒼蠅以防治霍亂與傷寒。在當時,日本的各大都市組成了「反蒼蠅聯盟」、1922年「傳染病豫防法」修訂、1923年東京訂了「掃除蒼蠅日」,在這段期間,日本的大都市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從過去只是要防止疾病造成傳染到開始積極地企圖要去打造一個健康、乾淨的城市。而蒼蠅也從原本只是擾人的意象,變成了可能帶原危險疾病的害蟲。不過,在日本的掃除蒼蠅行動,並未搭配學術研究或產生新學科。在殖民地台灣,則是為了要防治瘧疾,過去主要是以「對原蟲法」來防治,也就是找出感染者,然後打藥。20年代以後,台灣才開始以撲滅蚊子來防治瘧疾,這是一個文明改造計畫,像是砍竹子、清水池等,另外,蚊子的數目也開始受到監控,這項計畫使台灣的醫學與日本本土產生了差別,台灣成立了在日本醫學院裡幾乎都沒有成立的寄生蟲學實驗室,寄生蟲學在台灣逐漸成為顯學,醫學動物學成為一門學科,包括寄生蟲學、昆蟲學,成為熱代醫學的一部份。這門學科在日本本土卻沒有相同地獲得良好發展,直到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擔心傳染病傳至日本,許多醫生與學者才開始被動員來研究熱帶疾病。在台的醫學動物學者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臺北帝國大學的熱代醫學教授森下薰十分積極地協助、組織研究團隊,最後,日本終於誕生了醫學動物學的科學社群。1955年開始,日本厚生省決定在鄉間展開滅蠅蚊行動,除了社會動員之外,也展開了過去台灣防瘧時所採行的監控昆蟲數量的研究調查。瀨戶口明久的研究顛覆了過去總以為科學知識總是從殖民母國中心移植到殖民地的單向思考,也試圖讓我們看見一門學科的成立,其背後的社會脈絡。

來自韓國,目前在神戶大學,同時也是JSPS計畫成員的金凡性(Kim Boumsoung)報告的是在1900年,日本科學家在台的地震觀測及當時東京地震學的發展,他指出在台觀測地震之所以可能,仰賴的不只是帝國的權力,還有儀器的發明。同時他也指出在當時由大森展吉(Fusakichi Omori)所發明出來的地震儀,使得東京,一個處於非西方的地理位置的邊陲,卻可以成為觀測世界各地(包括台灣)的地震的中心。他試圖以微觀的科學史角度,來挑戰過去宏觀的地理政治學對於「中心-邊陲」的定義。

而由財城真壽美(Masumi Zaiki)及塚原東吾所合作研究的「帝國的天氣」則是企圖透過分析台灣氣象學的歷史來重構台灣的環境史及東亞過去的氣候學。除了試圖重構氣象學的歷史之外,他們也希望看見科學在殖民擴張中所扮演的角色。在1928年臺北帝國大學成立時,就已經先所有的日本大學成立了第一個氣象學系,可見氣象學的重要性,及被視為帝國權力擴張的一重要學科。而作者們認為日本氣象學的網絡合作與其帝國擴張有很深刻的關係,每一個觀測站的設立都可視為日本帝國擴張勢力的基石,1986年日本的第一個觀測站設置於台北,用來預測天氣及暴風雨,同時這個觀測站的資料也跟其他地方(如沖繩、九州島、香港、馬尼拉)的觀測站相互交流。1904年,日本開始在國界以外的地方(如韓國、中國)設立觀測站。在一張投影片中,作者列出了九所帝國大學的設立與各戰爭發生的時間表,顯示帝國大學的設置與帝國擴張的關係。而作者們也指出帝國大學的學者與觀測站間的緊密合作關係。最後,透過分析小笠原和夫的《南方氣候論》,來指出帝國大學的科學與帝國的意識型態,作者們認為小笠原和夫的理論不只是一種國族主義,也是一種對於杭亭頓的西方文明論的修正,而透過小笠原和夫的理論,日本對於南方(澳洲、紐西蘭)的侵略與擴張將可以被正當化。

臺大物理系的博士後研究員張幸真,則是分析台北帝大物理講座的荒勝文策團隊如何能在位於殖民地的學術邊陲位置,領先日本完成人工打擊原子核的追加實驗。張幸真詳細地追溯「加速器」從台灣到日本的發展歷史,二戰結束後,聯合國下令拆解日本的五座迴旋加速器,位於京都大學、甲南大學的加速器也都遭拆解。透過張幸真鍥而不捨的研究精神,與臺大物理系的老師父與資深教授們合作,重新將臺灣大學的直線加速器的各零件找出來,重新組合起來,並於「臺大物理文物廳」加以展示,而目前這隻加速器是碩活僅存最接近原型的一支。張幸真報告完之後,我們隨即到「文物廳」參觀,現場感受這段歷史。張幸真的文章也已被塚原東吾翻譯成日文,收錄在他於2006年三月剛出版的《科學與帝國主義》一書中。而張幸真自己的研究成果,也即將以中文出版專書,令人期待。

下午的研討會,則由暨南大學任教的林蘭芳報告,她以台電《社報》為分析文本,來討論台灣電力技術者的學習與實踐。《社報》是台電的內部雜誌,於1919-1945年間發行,林蘭芳所找到的《社報》是位於中研院台灣史研究所所藏的影本,但期數並不完整,從第4號到224號之間,有的缺頁,有的缺期。不過,儘管如此,林蘭芳仍提供了許多十分有趣而珍貴的資料,如社員名簿的資料等,透過林蘭芳的分析,她指出《社報》是台電技術人員獲取國外新知的重要來源,也是知識交流與經驗分享的一個重要場域。不過限於《社報》的分析,能投稿《社報》的人其社經地位往往較高,所以可能忽略了更多較為基層的技術人員的學習與實踐經驗。這場報告有趣的是以中文寫成、林蘭芳以日文演講(因現場有許多來自日本的學生及學者)、而主持人塚原東吾再將其日文翻譯成英文,而在討論及發問時,台上台下也是中英日文相互交叉使用、台下聽眾也幫忙將問題及回答的內容作翻譯,或甚至幫忙補充相關的歷史,形成非常有趣的畫面。

這次研討會另有兩篇從文化研究的角度,來探討帝國時期學者的意識型態。神戶大學的川村覺文(Satofumi Kawamura)探討自由主義與帝國主義兩者之間的關係。神戶大學的小笠原博毅(Hiroki Ogasawara)則試圖以系譜學的方法來探討台灣的人類學,他認為台灣人類學的發展不應以戰前戰後作一斷代區分,他認為其中具有連續性,而他試圖去挖掘的是在這不連續的帝國史之中,所被隱藏的一些他認為一直都沒有改變的東西。他認為臺北帝大的土俗人種學者馬淵東一(Mabuchi To'ichi)對於「他者」(南島民族)的研究,其實是一種對於自我的反思,一種自我的重新發現/發明。馬淵東一在南島民族身上所發現那種日本已經逝去的原始文化,這裡頭包含的是馬淵東一作為一個日本人、人類學者、知識份子的對於「家」(母國)的一種矛盾情緒及對於帝國的懷舊。小笠原博毅說他不是要去質疑馬淵東一對於台灣人類學的貢獻,也不是要去控訴馬淵東一為殖民體系作研究,而是試圖以一種更適當的方式來檢視殖民主義與人類學的歷史。

這次日本研究團對來臺大參訪,獲得包括副校長陳泰然、圖書館長項潔、臺大理學院諸多科系,特別是臺大物理系,以及臺大社會系的協助與支援。塚原東吾研究團隊來台主要希望可以找到有興趣一起合作研究的學者,去年他們也去了韓國發表,並試圖尋求可合作的研究者。而這場工作坊的尾聲,台灣的研究者也期許能有更多台灣本土的研究者,能投入殖民科學的研究,讓帝國擴充、殖民與科技發展的複雜關係,能有更多元的觀點,來豐富這個新興的研究議題。